吉寬的馬車 第十八章 深谷風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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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由一隻螞蟻變成了一隻屎克螂,我一點點把糞球推到高處,突然間糞球被一股狂風吹跑,嘰嚕咕嚕從高處滾下來,把我砸向深谷。這麼說,並不是說像三哥擔心的那樣,林榕真被抓,我再也當不成副總,不是。那時,經歷了殺人事件本身帶來的慌恐,經歷了不設防的夜間遭襲,副總這個稱謂已經被我遺忘。我是說,就在遭襲之後的第四天,公安局來了兩個人,讓我供出容真公司正在裝修和準備裝修的名單,並正式通知,「容真公司」執照吊銷,臨走時,他們扯下了掛在外面那張很小的牌匾。

    因為不再有客戶與之聯繫,因為再也不能在這個城市的裝修材料市場與工地之間遊走,我彷彿一隻從懸崖向深谷滑落的自由落體,有著無法排解的失重感。我失重,向下滑落,沒有任何可以抓到的物體;我失重,向下滑落,卻有一隻巨大的糞球壓向我。因為牽涉到殺人案,我不敢去大嫂家看榕芳,不敢去看黑牡丹,更不敢去見許妹娜。我不知道那些蓄謀報復的人還會不會跟蹤我,我不想因為我而牽連大家。

    其實,那些日子,我最想見的就是許妹娜。自那次在雞山和好,讓我睡了一宿好覺,就再也沒有上大菜市看過她,因為接著就是林榕真失戀,我用不與她聯繫的方式向哥們的失戀表示聲援,再接著,就是林榕真出事。奇怪的是,那些日子想見許妹娜,卻不知為什麼我忽視了這樣一個問題:我不給她打電話,可她為什麼就不給我打電話呢,她並不知道我在經歷什麼呵!她這麼久了沒接到我的電話,也不來個電話問問,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在渴望抓住點什麼的某一天,忽然冒出這個念頭,這麼一想,我一下子就慌了,顧不得牽連不牽連,立即去了大菜市。

    然而去到之後才知道,許妹娜半月之前就走人了,大鬍子的攤位上是另一個我不認識有女子,問許妹娜上哪裡,大鬍子冷笑了一下,氣哼哼地吐嚕說:「我怎麼知道。」這時,我立即把電話打給李國平,我說:「告訴我許妹娜在哪裡,我想見到她。」

    當時,我完全就是一個破罐破摔的心態,也因此才毫不在乎李國平怎麼想,口氣也相當敗壞,因為如果此時此刻許妹娜再出事,我不知道我的世界還有什麼。想不到的是,李國平超乎尋常的平和,他甚至有些洋洋得意:「申吉寬,你到底找上門了,你就是那個在我之前干了許妹娜的男人,算你有種!」

    我的心微微波動了一下,沒有接話。他說:「告訴你,她回娘家了,我已經答應跟她離婚了,回來就辦!我就想看看她跟上你這個窮光蛋還怎麼過,實話跟你講,要不是你的主子出事,我不會答應,我不會讓一個春風得意的人更加得意。你現在完蛋了,我成全你。」

    他終於同意離婚,對我是天大的好事。可是,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因為我被他話裡的另一層意思刺中,我在想,我難道真的就完蛋了麼?難道林榕真真的就沒有救了麼?

    李國平的目的性從來都很強,他不會讓事物出現模糊的面貌,接著他說:「我忘了告訴你了,你徹底完蛋了,你有多少錢都救不出林榕真了,人家是區長。」

    我感到我握電話的手在發抖,我感到一股寒意正從大菜市的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是這時,我才知道,之所以還能在身體受了那麼嚴重傷害的情況下還能一個人爬起來,之所以在公安局把執照和所有客戶都拿走之後還能堅持,就因為對救林榕真的事還抱有希望,實際上,正是我還抱有希望,才無論多麼難受,都沒給三哥打一個電話,都沒敢給四哥的舅哥打一個電話,似乎只要不打,只要不問,那希望就儲存在一個不被知道的地方。

    任何一個垂死的生命都不會放棄掙扎,放下李國平的電話,我馬上把電話打給四哥舅哥,我說:「二哥」,我隨四哥的叫法,「二哥,我想知道救林榕真的事到底有沒有希望。」

    四哥舅哥說了和李國平一樣的話。「白搭,人家是區長,多少錢都白搭。」

    那一時刻,世界如此安靜,安靜的猶如置身於萬丈深谷。在大菜市裡,我只能看到人們在不停地走動,嘴在不停地活動,就是聽不見任何聲音。但這並不是真正的萬丈深谷,當我走出大菜市上了公交車,回到容真公司,公司的門已被一隻大鎖鎖牢,兩葉門扇之間,貼著黃色封條,上邊寫著1996年12月28日封。

    我站在公司門口,絕望地看著近在眼前的兩扇鐵門,它們和我一樣死貼貼的,它們板著面孔,我也板著面孔,它們對我很不夠意思,也不打聲招呼就呼拉一聲關上了,愣是將我逼回剛進城時的那個我--時代的垃圾。

    那個夜晚,我在外面逛蕩了好長一段時間,我喪家犬似的,在公司前邊的馬路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這裡明明暗暗,閃爍不定,這裡到處都是捅擠的人群車輛,可是這裡卻沒有時間概念,似乎時間是一個與我無關的凝固的物體,而在這凝固的物體外面移動,我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我不想讓自己變成時代的垃圾,這毫無疑問,不是因為害怕挨打,也不是因為挨了打沒有林榕真這樣的哥們兒來管我,而是有一個瞬間,我有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覺得道旁的某個大樓上,還有一盞屬於我的燈光,就像曾經在唐山街那個證券老總的房子裡,就像在一二九街那個台灣人裝修的房子裡。

    當然,我沒有變成時代的垃圾,不是在我身邊的大樓上,真有一個屬於我的窗口,那不過是一場夢,一個搞裝修的,住進別人的家裡,這本身就是一場夢。我是說那天,在我不知該上哪去時,我進了一家專賣金銀珠寶的商場。

    來槐城,已經有三年的時間了,我還是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商場。關於金銀珠寶,我曾無數次想過,我的生命跟它們原本沒有任何關係,只因為最初在翁古城商店,許妹娜開玩笑讓我給買鑽石戒指,似乎我與它們就有了說不清的關係。我常想,等什麼時候掙了大錢,第一件事就是去商場看看,給許妹娜買個鑽石戒指。那念頭藏在心裡,我其實很少打量它,生怕一打量就把錢嚇跑了,有好幾次從商店門口路過,都想走進去看一看,最終又繞開了。世界往往就是這麼慌謬,現在,賺錢的希望已經徹底沒有了,我卻來到了這樣的地方,煞有介事的這裡看看那裡看看。項璉、戒指、耳墜、和一些我叫不上名的飾品躺在那裡,安靜而又安分。它們色澤不同,有黃,有白,一些像扣子一樣的東西,居然有綠有紅,但它們不管是什麼顏色,都閃著璀璨的光,它們不管你是誰,有沒有錢,都朝你眨著眼睛,就連買貨的服務員也熱情的迎過來,「顧客,你看好了哪一款?」

    我自然是不敢抬頭看服務員,因為我不知道我要哪一款,我哪一款都想要哪一款都要不了,這個世界從來都不屬於我。然而,就在我扭頭的時候,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最初的一瞬間,我覺得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林榕真出來了,他剃著短髮,眉骨高高,他穿著藍格T恤,走起路來一躥一躥,但稍一愣神,你又覺得他不是林榕真,他的個子沒林榕真高,他的肩也沒有林榕真寬。於是我跟上他,想看個究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太想林榕真出現了幻覺。結果,剛剛走到他的前邊,和他對視,他居然欣喜地喊了我一聲:「吉寬哥。」

    如果不是她喊我一聲,我怎麼也不敢相信她居然是榕芳,我不敢相信,是我已經把她藏了起來,她不該出現在這裡。她剪了個男孩兒的頭形,無論誰看,都不會把她當成女人。我驚訝地看她一會兒,然後拽住她的手,走到商場外面一個無人的地方,我小聲問:「你怎麼跑出來了?」

    榕芳苦笑了一下,像我一樣小聲說:「我沒在你嫂子家住,當天我就回宿舍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公安的人老找我調查情況,我不想讓你嫂子受驚嚇。」

    「那你也不能晚上跑出來?」

    榕芳再次苦笑了一下,晃了晃腦袋說:「誰也認不出我。我得想辦法救哥哥。」

    「你能有什麼辦法?」

    對面閃過一群人影,榕芳看了看,等了一會兒,之後說:「我沒有告訴你,哥哥在給我的信封裡留下二十多萬,我想把它變成東西,送給公安局裡管案子的人,讓他們幫我疏通。」

    我沒有跟榕芳說無望的話,只用「等我們細細考慮一下」做借口,把她哄走。

    我自然沒讓她再回宿舍,而是帶她去了黑牡丹那,因為當我哄她說出那樣的借口,不知怎麼就真的覺得需要找人商量商量,而這個人,非黑牡丹莫屬,只有她在這方面富有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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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敲開黑牡丹家的門,她有些睡眼惺忪。她警覺地看看我,又看看榕芳,好像對我領一個男的來她這裡感到不解。

    我把榕芳讓進去,之後輕輕關上門,往屋裡走時,我其實很緊張,因為我不知道那盒可怕的玩意兒還在不在窗台上。我說:「大姐,她是林榕真的妹妹。」

    「妹妹?」黑牡丹懷疑地看了看,隨即,臉上露出異樣的笑:「是呵難怪,就知道有一天你會往這領女人。」

    進到小廳裡時,我說:「林榕真出事了,他失手殺了人,我們想在你這躲一躲。」

    聽說林榕真殺了人,黑牡丹眉頭驟然擰起個疙瘩:「怎麼可能?」見我和榕芳都不吱聲,她目光有些渙散,但很快又鎮定下來,看著榕芳。少許,用堅定而有力的語氣說:「沒事閨女,天塌不下來,老姐幫你想辦法!」

    我不知道,在我與黑牡丹之間,是否天然就有一種宿命的關聯,使我不管在什麼時候,只要不離開這個城市,就總是把她當成可靠的後方,或者,這只是黑牡丹自己的宿命,是她不管多麼艱難,都斷不了有人把她當成最後的後方,比如李國平,許妹娜,比如我,還有榕芳,還有那些因為無家可歸而飢渴的民工。那天,當她把榕芳安排到裡屋的小屋裡,不等聽我講清所有情況,她就眼淚汪汪的告訴我:「兄弟,老姐不過是安慰她,這事肯定沒救,殺了人,怎麼樣都沒救了,先在這住下來吧。」

    撤退到最後的後方,固然有了安全感,可是在一個又一個無所事事的白天和漫長無邊的夜晚,心底的焦灼無以言表。年已經近在眼前了,我卻不能回家,榕芳無家可歸我自然要陪她。林榕真告訴過我,她在這個世界沒有親人。不能回家,我們就必須一起在黑牡丹僅有二十平方的小屋裡過年。倒是民工們都回家過年,黑牡丹不再有生意,但年關總是讓人無端地生出感慨,比如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才剛剛破土而出,今年就弄到如此下場;去年林榕真陶醉在大批的活路洶湧而來的喜悅之中,今年就落得這步田地。為了淡化我們的感覺,黑牡丹和女兒水紅一直和我們打牌,黑牡丹沒有把林榕真的事告訴水紅,也沒有說榕芳是林榕真的妹妹,只說榕芳是她的干閨女。水紅就和榕芳姐妹相稱。可是只要一有空閒,只要我的眼睛從牌上移開,另外一些思緒就爬向枝頭的瓜蔓一樣爬出來。

    為什麼忙碌了一大氣,最終卻一無所有,我們的未來到底有什麼在等待。這不免讓我想到,是不是所有從鄉村走出來在城裡漂流的人,都是這樣,總是不知不覺回到最初的一無所有中。是不是在我們這樣一些人的生活中,總有一種更強大更堅挺的力量,把我們本以為通過自己的付出在逐漸牢固、逐漸結實的生活摧毀,讓我們真的就像屎克螂那樣。比如李國平,對縫對得挺好的,卻突然間就對不出去了,許妹娜,好不容易嫁了城裡人,在城裡生了孩子,最終卻不得不和孩子一道回到鄉下去;而黑牡丹,正好好的開著飯店,卻突然間進了監獄,最後不得不退回到這狹小的屋子裡,還有榕芳,還有三哥四哥,四哥的舅哥……這麼一程程想下來,似乎陡生悲觀,就像一個急需雨水的稻苗看到多日無雨的天相。不過,如此宏觀的悲觀的最大好處,是不再因一個人的倒霉而焦灼而不平了,大家都是如此,也就將某些東西稀釋,讓我變得比想像的更有耐心。

    我們究竟在耐心等待什麼,我,榕芳,誰也沒有說出。我們不說出來,即是盼,又是怕,但不管我們是盼還是怕,該來的就一定會來。那是正月就要過去的一個日子,我正陪榕芳去她供職的木門公司發退貨單的時候,榕芳接到一個電話,是公安局的,說她哥哥的事已經審完,他已被移交監獄,親屬可在下周的單日裡探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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