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三章 奔喪 (3)
    曾經,我說出去,母親沒表示任何反對,不但如此,還跟我說不吃苦中苦難做人上人。現在,她完全變了,有時一些女人為安慰她說:「老太太別難過了,全當你兒當民工掙大錢去了。」或者說:「都是你兒在外面當民工當得太好了,叫那個世界看中招去當民工了。」她反而哭得更凶,邊哭邊說:「俺不要他當民工,俺要他回來,要他回來。」而二嫂,那個曾經因為許妹娜嫁小老闆不能寧靜,差不點要把正唸書的兒子送出去的二嫂,居然動輒就問英偉在哪,當有人安慰她別哭傷了身子,英偉都這麼大了,馬上就能幹活了,得想開點,她會趕緊把英偉摟過去,生怕有人把他送走再也見不到的樣子。

    到後來,冥冥中連我都有些迷失,不知道城市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是不是真是一個陰險可怕的陷阱,因為黑牡丹被抓的事一直揣在心裡。第二天,葬禮結束,我去了一趟許妹娜家,倒置房裡發生的事情更讓我震驚。

    夏日的午後確有蚊蟲在拉幫結伙,它們飛揚在通向倒置房的土道上,嗡嗡的樣子彷彿是對我的來訪實施夾道歡迎。蚊蟲歡迎我,倒置房裡的主人卻不歡迎,我都進了院子,還不見有人出來。

    要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能想到,一個人過日子信念的破壞,會使他們房子的氣象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才一年不到,昔日風光耀眼的倒置房已經變成了一個衰敗的所在。院牆還是那個院牆,高大還在,房子還是那個房子,寬廣也在,可是正因為它既高大又寬廣,當它蕭條寂寞下來,或者說被某種蕭條寂寞的氣息包圍下來,你就覺得往日的威風、往日的闊綽不見了,隨之而來的,是一股被寂寞氣息漚過的冷凝的味道。披掛在院牆牆頭上的苞米苗乾屍一樣懸在那,平坦的屋頂橫七豎八放滿了一些木棒和苞米穗子,而關閉著的風門輕輕一動,一些既不是蚊子又不是蒼蠅的小飛蟲嗡一聲撲面而來。

    門是鎖的。我愣了一下,然後來到窗口,把腦袋貼到玻璃上,這動作曾經在什麼地方重複過,好像時間並不很久遠,對,想起來了,是黑牡丹飯店。當想起黑牡丹飯店,那些撲面而來的飛蟲瞬間長了不祥的翅膀。

    屋子裡空空蕩蕩,一如黑牡丹飯店的空空蕩蕩,高高的炕沿裸露在那裡,把開闊的雨順一分為二,使原本只是一處的空洞弄成了兩處。許家的人上哪了?黑牡丹開黑店被公安局抓了,許家自己買房自己住著,冒犯了哪路神仙?

    正是這時,我身後有男人的聲音傳過來:「吉寬!」

    我回轉頭,以為是許冒生,可是定睛一看,居然是鞠福生。他慢慢騰騰跟在後邊,臉上滿是汗水。看到他,我突然想起去年他在鎮小酒館喝酒時說過的酒話:「小老闆完蛋了,看許冒生還怎麼展耀。」鞠福生嘴裡叼著煙卷,似笑非笑,一副因為預言得到應驗而生出的得意表情。我看著他,眼中有一種我自己能夠感知的敵意,因為在我這裡,現在和過去,顯然不一樣。過去,小老闆是我的情敵,讓小老闆完蛋正合我意;現在,小老闆已經完蛋,用不了多久,我就要成為許冒生的女婿,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對許家幸災樂禍!

    鞠福生並不理睬我的敵意,只顧說他的話,「操,許冒生家又搬回去了,你不知道?」

    「搬回哪去?」我反問鞠福生。

    「那還有哪,粉房街唄。」

    「倒置房不是已經買下了嗎?」

    聽我說麼說,鞠福生就把抽到根的煙掐滅扔到地上,倒抽一口冷氣,之後轉過身,一邊撤退著一邊說:「操,你以為倒置房誰都能住,他搬進來,不是女婿生意出問題,就是女婿和閨女打仗,這不,許冒生又得了病,怎麼查都查不出結果。」

    鞠福生說著,腳步慢下來,回望了一下倒置房,好像那裡有什麼東西需要進一步辨認。之後接著說:「你猜算命先生怎麼說,說都是倒置房管的,倒置房是平的,沒有頂,這樣的房子欺主,主人要能壓住它,就是天大的好事,主人要是壓不住,倒置房就是葬身之地。」

    許家在倒置房裡經歷所有的事兒,其實只緣於一件事兒--李國平對縫對不下去,他因為生意賠本,才跟許妹娜打仗,他跟許妹娜打仗,許妹娜的父親才積鬱成疾,可是這一件事衍生而來的三件事發生在倒置房裡,就不能不讓人相信確有某種說不清的東西在冥冥之中左右。吉成大哥住這裡時,日子蒸蒸日上,為什麼換成許家,就迅速衰敗!

    如果說黑牡丹飯店的空蕩跟人有關,是冒犯了人定的法律,那麼倒置房的空蕩便是冥冥之中神靈所為,是冒犯了誰也說不上是否存在的哪路神靈。我不知道我是否相信這種說法,只覺得盯著鞠福生的後背,踩著他的腳印從倒置房往外撤時,後背上的毛孔在漱漱起立,彷彿不祥的鬼魂正追在我的身後。

    出了倒置房,鞠福生一直沒再回頭,好像告訴我事情真相他就達到了目的,好像讓我知道事情的真相還連帶著這樣一個目的:能不能真正成為大老闆,不取決於願望,而取決於你的命。看著鞠福生在西下的日光裡越來越小的後背,我的心頭有些雜蕪,就像野地裡一蓬蓬雜蕪的草長在了心裡。

    粉房街很快就出現在眼前了,幾間黃拉巴嘰的泥房被西下的日光照出一團矮趴趴的陰影,看上去不像房子,倒像豬圈或馬棚。它雖破舊,但它從不放棄接納一些落魄的人,可是它在接納的同時,又讓落魄其中的人生出向外掙脫的夢想,比如許妹娜的努力,四哥的努力。現在,四哥的掙脫還不見成效,而許妹娜以及許家的掙脫已經水落石出,跳了龍門的鯉魚又回到了池塘。

    躲開了葬身之地的許冒生正在院子裡曬太陽,看見我,他想站起,但試了試,趔趄了兩下,又坐了下來,兩條躲在褲腿裡的腿支架一樣支愣著,把他那單薄的褲子頂出一個尖尖的包。 

    「大叔。」

    許冒生其實才是我大哥一樣的年齡,在此之前,我也從來不覺得該稱他什麼,他是外鄉人,沒有輩份扎根,村裡人只叫他的名字,可是那一天,不知道被怎樣一種感情軀使,我居然喊了他大叔。然而,當這個稱呼衝出我的喉口,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親切感不知從什麼地方湧出來,使我的眼窩頓時發熱。

    我在他面前的一個草敦上坐下來,一些圍在草敦四周的蚊蟲撲撲地飛向遠處。就像我從沒想到我會這麼親切地喊他大叔一樣,我也從沒想到我會這麼正式地面對他。我來許家,就為了看他,可是當真正面對,我找不到任何要說的話。因為被我喊了大叔的他很不自然,羞怯彷彿蚊蟲似的在他無精打采的眼睛裡轉,好像從倒置房搬回來,又得了病,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而導致這件見不得人的事的罪魁禍首是他自己。要不是這時節我的身後有一串腳步聲傳過來,打破我們之間的令人不安的沉默,我真不知道那羞怯的蚊蟲會不會飛到我的眼裡。

    我回轉身,只見呂淑娥抱著孩子從門口走進來。她氣喘噓噓,被孩子抓得髒兮兮的衣領敞開在胸脯上,裸露著無數條混濁的溪流。

    呂淑娥把孩子放下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俺在菜地裡就看見你了。」

    呂淑娥沒有失去主人的敏感,也依然保持著對來人的熱情,但那熱情裡釋放的,是某種擱置以久的盼望被重新點燃的歡喜,就像乾旱季節焦渴的稻苗終於吸進一滴雨水,因為她放下孩子後,長有赫色斑痕的臉上托著一雙熱辣辣的眼睛,一聲接著一聲地說:「吉寬來了,吉寬可來了。」

    一開始,我以為呂淑娥歡喜,是想從我這裡知道有關許妹娜和小老闆的事,比如許妹娜再挨不挨打了,小老闆是不是又能掙大錢了,因為只有我才有可能帶回城裡的消息;或者,許家從倒置房搬出後,串門的人再也沒有了,我是他們寂寞生活中少有的來訪者,可以想見從門庭若市回到寂然無聲是一種什麼感受。然而,當她拖條小板凳坐在院子裡跟我說話,我知道我不但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我沒有稱她大嬸,不過她絲毫也不在意,她甚至說:「吉寬,你也看見嫂子遭的心了,嫂子連人都見不得了,要不,你二哥死,哪能不去。」

    把我們說成一輩兒,這讓我難過,然而更難過的還不是這個,接下來她說:「吉寬,你在城裡,你得幫幫許妹娜,怎麼也不能讓她離婚,挨點打就挨點打,挺一挺,他總不能永遠不掙錢,過了這一段不就好了。」

    我想說我會幫她,我想說我不能讓她挨打,她必須離婚,我要娶她,可是我沒說。因為這時,剛剛被放到院子裡的孩子扎巴扎巴走過來,怯生生扶住我的膝蓋,瞪著扭扣一樣的小眼睛望著我,好像有意阻止我的回答。這個鼻涕勒勒的小傢伙,我曾親眼看過他把許妹娜肚皮撐大的樣子,他在許家降生簡直就是一個無中生有,可是這個無中生有的小生命根本不知道他身邊世界還會生出什麼。

    這時,一直被羞怯籠罩著的許冒生抬起頭來,輕輕揉著巴拉眼說:「她要是離了婚從城裡回來,俺的臉可丟盡了,到那時俺還不如去死了好。」

    我把看孩子的目光移到許冒生臉上,又從許冒生臉上移到呂淑娥臉上,似乎不相信這話是他們說的。要知道,許妹娜在家時,他們可是嬌貴得要命,從不讓她干一點活,受一點委屈。他們和村裡這一代父母一樣,天天瞅著寶貝閨女,像瞅一幅畫兒。

    我說不出心底是什麼滋味,只有把目光從他們臉上收回來,落到孩子身上。這個無中生有的小傢伙,雖生著暄乎乎的小臉,可那扭扣一樣的小眼睛射出來的神情,不能不讓人生出可憐。和他的媽媽不同,他是一棵不幸的種子,他的媽媽從出生一直到二十多歲才離開父母,而他,才不足一歲,就帶著稚嫩的根須被移到了遠離父母的鄉下。他們都經歷著遷移,可以說他這麼幼小就被迫遷移,都因為她母親的遷移,都因為他的姥姥姥爺一代,就在孕育這種遷移--要不是他的姥姥爺把他的媽媽撫養得這麼水靈,一心希望她過上城市生活,他是不是就不會有母子分離的今天?

    我把手伸進我的褲兜,希望從裡邊掏出錢來,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還能做些什麼。可是,手剛觸到兜裡軟軟的布絲,突然想起前天晚上瀟灑地把五千塊錢甩出去的情景,左側的上衣兜裡,倒有一百多塊錢,可那是返城的車票錢。於是,我的手,一隻爬錯了地方的耗子似的,老老實實趴在褲兜裡。汗隨之就從我的腦門滲出來,因為暄乎乎小臉上那雙扭扣似的小眼睛已經盯住了我掏褲兜的手。

    那一天,從許家出來,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徑直去了南甸子,在二道河邊嫩生生的草叢裡坐了好久。

    這是我趕馬車時常來的地方,深解我意的老馬動輒就把我拉進河裡,讓我渾身濕透之後再讓我水淋淋躺到岸邊,那時,望著高遠的天空,聽著各種蟲子鳴叫,心底裡別提有多愜意。現在,眼睛裡,分明是夕陽在滑落山脊時鋪撒半個天際的紅色,耳朵裡,分明是青蛙和蟋蟀此起彼伏的淺吟輕唱,心裡,卻堵了蒿草似的,憋悶的要命。

    到底是倒置房的衰敗觸動了我,還是小扭扣盯著我褲兜的目光刺激了我,還是比這更深遠更複雜的什麼東西……我不知道,反正就從那天開始,我變成了大自然的棄兒,我再也無力感受她的無邊和深遠了,我眼睛裡擁塞的,除了二哥的面孔,黑牡丹的面孔,許冒生呂淑娥的面孔,許妹娜小老闆的面孔,就是二嫂的面孔,母親的面孔,三哥四哥的面孔,它們一重重閃現在我眼睛裡,直至天黑透了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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