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三章 奔喪 (2)
    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四哥這麼惱怒,雖有意外的興奮在腦門上跳躍,可還是掩不住心底的緊張,畢竟,這是二哥的葬禮,母親和二嫂又都在身後的屋子裡。這時,只見我的三哥也竄到桌子邊,他好像一直躲在身後的黑暗裡,因為他過來時眼睛被燈光晃得使勁瞇縫著。他瞇縫著眼,瞅著四哥。我和身邊人,都以為他會罵四哥,或者把他推出去,這應該是願意圍著頭頭轉的他的拿手把戲,尤其在四哥的舅哥已不再有本事把他從家裡呼喚到工地的時候。可是,誰也想不到,三哥瞇成一條縫隙的小眼睛在四哥那裡盯一會,突然轉向劉大頭,而就在這一轉之中,原來那種看不出任何意味的目光有了意味,有了劉大頭如果再說一句,他就讓他滾出院子的意味,因為他的眉頭使勁皺著,陷得很深的嘴角擠出扁扁的聲音:「老哥別不識抬舉。」

    見此情景,吉成大哥終於忍不住:「幹什麼老三老四,不就是一句玩笑話嘛!」

    大概意識到在二哥的葬禮上如此動怒不合時宜,吉成大哥說出那句話之後,三哥四哥沒再怎麼樣,梗著脖子又躲到黑暗裡。這個晚上,村裡人聚在一起熱熱鬧鬧的景像一下子就結束了。劉大頭提前離席,吉成大哥隨後也離了席,人們靜悄悄地吃飽喝足,紛紛散了去,還不到八點,院子裡就只剩下我的哥哥姐姐和侄子們了。

    37

    那天晚上,關於我的三哥,我一直覺得是個謎。如果說四哥對劉大頭的憤怒,是因為大半年留在家裡,耳聞目睹了劉大頭對四嫂的好,或者真實覺察了四嫂對劉大頭的好,實在忍不下去,那麼三哥是為什麼呢?他多年來圍著劉大頭轉,任何時候,都願意把他當成自身的一個籌碼,何故大庭廣眾得罪他呢。

    揭開這個迷,還是在那個晚上的後半夜,那時,大哥、大姐、三嫂、四嫂、二嫂的三個兒子、三嫂的一個女兒,我們一起在三黃叔的引領下,到東山崗的土地廟給二哥的亡靈報到。三黃叔飯桌上受到劉大頭瓜連,吃了四哥三哥的臉子,可是他這樣的人的最大特點就是有職業理性,不會因為區區小事就撂挑子。從土地廟往回走時,他長一聲短一聲地喊著二哥的名字:「吉民--吉民--」聽起來彷彿二哥真就跟在我們身後。我是說,就在三黃叔一路喚著二哥名字回到家裡的時候,三哥藉機為我搞了一個儀式。

    說為我,是說他在接下來的儀式中,單獨點了我的名字。他讓從海邊回來的三嫂和一晚上都只顧低頭幹活的四嫂熱了幾個湯菜,端到二哥的欞疚前,之後讓侄子把一直坐在屋裡的母親和二嫂攙出來,往供桌上插了三柱香,抱來一抱印著百元面值的冥紙。他帶頭跪下來,抻著腰筋,一邊燒香燒紙磕頭,一邊認真地說:「二哥,你要是能顯靈,就顯給大伙看看,讓大伙知道,你三兄弟成不了了不起的人物,吉寬一定能成,你三兄弟成不了有錢的大老闆超過吉成大哥,吉寬一定能成,一定能超過吉成大哥。」

    說真的,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三哥心底下,居然潛藏著這樣一顆野心--代表申家母親這一份子人超過吉成大哥,也從來不知道他多年來圍圍當官的,是這樣的野心在作怪。某一天,當發現他已經沒有希望,或者發現他的希望可以寄托在別人身上,他就狗仗人勢,敢於挑戰劉大頭。

    三哥一邊說,一邊用柴火棍挑起冥紙,冥紙於是旋起一股白煙,一團明亮的火苗向上盤旋,直至黑暗的天空。

    這真是一個奇特的時刻,冥紙燒起的火照亮了二哥家整個院子,火星在二哥的欞疚前越躥越高,在黑暗中劃著神秘的弧線,最後歡騰的朝一個方向寂寂而去。那歡騰的、寧願消失的樣子,彷彿二哥的神靈真的在火光中顯現並冉冉升空,那一刻,我真的感到有某種東西就在火星消失時化在了我心裡,使我覺得我不再是原來那個因為愛情才進城的吉寬了,也不再是那個因為一時衝動想為兄弟們好好幹一番的吉寬了,而是一個肩負了家族命運,已經讓申家從我身上看到希望的創業者。因為我說出了一句我自己都沒想到的話:「我會成為大老闆!」隨後,把林榕真給我的五千塊錢全部掏出來,扔在大家面前。

    當時,我還不能知道,我的行為,我的膚淺的行為,給我後來帶來了怎樣的麻煩,也不知道,說大話,愛面子,願意顯擺,是像我這樣從城市地縫裡生長出來小老闆的通病。尤其在家鄉人面前。我只知道,見我這麼招搖膚淺,一直在忙著的吉華大姐不讓嗆了。她把錢抓到手裡扔到旁邊,沒有好氣的說:「少說大話,當老闆等當上那天再說,別屎還沒拉就喚狗等,許昌生要是不說大話,說他女婿能超過吉成大哥,何至於有這一天。俺看了,誰想超過吉成大哥,誰都沒有好下場。」

    我的大姐永遠是吉成大哥的歌頌者,這是不爭的事實,尤其現在,聽說她的兒子終於被大哥用到修配廠。可是在三哥看來,這樣神聖的時刻說這樣的話,顯然不合時宜,起碼,她得讓大家看出她的心是向著自己兄弟的。三哥倒是沒摔酒碗,但他大聲吼起來的聲音比摔碗還刺耳,他用了叛徒這個字眼,他還將矛頭指向吉中大哥:「叛徒,你是咱們申家的叛徒,你,還有你!」。

    自進二哥的家門,吉中大哥除了和吉成大哥坐在一起小聲嘀咕幾句,一直沒怎麼說話,如果說在我們家裡,有誰想為母親爭氣,那首先是吉中大哥和吉華大姐。他們似乎一小就有了這樣的願望,我常能記起十來歲不想唸書,一天天只戀著坐父親馬車時他倆罵我的話:「沒出息,一點也不知道要強。」他們罵我的話和母親罵父親的話一模一樣。可是不知是命運的嘲弄還是別的什麼因素,他們除了追蹤有出息的人,就沒有做出任何有出息的事。我的大姐希望有出息,嫁個木頭似的工人,最終只淪為吉成大哥的崇拜者,吉中大哥希望有出息,娶了城裡下鄉的知青,最後只能淪為跟知青進城混生活的工人。

    吉中大哥和吉成大哥生於同年同月,做過大小姐的母親和山溝裡嫁出來的三嬸同時懷孕,我不知道,在奶奶只寵城裡娶來的大小姐而輕視山溝娶來的三嬸時,母親和三嬸給肚子裡的孩子進行了什麼樣的胎教,我只知道,兩個哥哥童年時就很不一樣,吉成大哥看上去拙嘴笨腮,直到三歲才會說話,可心氣特別大,你要是得罪了他,他會把自己放躺在院子裡一整天都不起來。而吉中大哥,八個月會說話,十一個月會走路,三歲時,已經能用筆在地面上寫字了,心靈手巧的他天性快樂,成天嘻嘻哈哈。十七歲,笨拙的吉成大哥跟他遠房舅舅去城裡機校學習,吉中大哥已經能在村裡給大家寫對聯,吹笛子拉二胡了。那時,村裡人沒一個不認為,吉中大哥是個才子,將來會有大出息。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笨拙的人在鎮子上拿起斧子鏍絲刀修自行車時,寫字吹笛的人在寫字吹笛,笨拙的人在鎮上開始修拖拉機時,寫字吹笛的人還在寫字吹笛,當笨拙的人把外面一樣樣鄉下人沒見過的東西引進來,寫字吹笛的人居然跟願意唱歌跳舞的知青結婚,窮得連苞米粥都喝不飽。

    大哥有才,才子浪漫,浪漫的大哥倒是在修車的大哥把外面稀奇的東西引回來時,他被知青回城的政策帶回城裡,可是一些年來,他在城裡無聲無息,有人說他過得不好,一天到晚在家寫字,不正經上班;有人說他過得不錯,城裡有舞廳後,他在舞廳吹笛子,一晚少說也能掙二十元,可是無論怎樣,回家來他都不提一字,好像好和壞他都不在乎,只要過著;好像只要能讓他寫字吹笛子,就是最好的生活。每次回來,他從不到村子裡串門,也不大和人說話,完全是村莊的局外人似的,野地裡走走,河套裡看看,有時,他會長時間坐在大田的壩埂上,望著天,看著雲。看也不要緊,他看夠了,往往要和大姐一樣,從不在乎母親的感受,不是上吉成大哥家坐著,就是坐著吉成大哥的摩托車鎮裡鄉下來來去去,好像他一小的夢想專門是供別人實現的,好像只要有人實現了夢想,不管是誰,他都高興。這讓母親常常把數落父親的話在他長大後又還給了他,「沒出息,一點不知要強。」

    我一直覺得,和我一樣,在大哥的散淡裡,有父親的遺傳,是在安靜的生活裡看到了某種異常活躍的因子,就像我偷懶時,能在無邊的大地上聽到某種奇異的聲音看到某些奇異的景像一樣,也是因為他享受了別人不曾享受的豐富的內心生活,才使他對現實的嘈雜有著巨大的抵抗力,就像我從來不覺得吉成大哥領導鄉村新潮流有什麼可喜之處,可是,即便是我,弄來弄去,也丟掉了對大地的迷戀,陷進了對大哥的在乎中,而他,為什麼就能一直如此,永遠不變呢。

    三哥對大哥的不滿,是由來以久的,我們父親去世後,長兄應該像父親一樣負起責任,可是家裡的事他從不過問。三哥剛進城那年,餓得受不了,半夜敲開他的家門,他親自下廚下了碗麵條之後,把三哥好一頓訓:「扔了家裡地不種出來挨餓,圖什麼?什麼事都要順其自然,不能強扭。」把三哥氣得呀,一口面沒吃,回來逢人便講。

    那天晚上,三哥終於把積在肚子裡的火氣發了出去,吉中大哥依然不動聲色,他甚至看都不看三哥一眼,只靜靜地看著落滿紙灰的地面,點著他的拉貫了二胡的左手手指。三哥的話自然合乎母親的意思,事實上也是替母親說了話,替我們所有人說了話。大哥明白這一點,所以並沒指望有人為他解圍,只是用手操著鬢角上花白了的頭髮,慢慢站起來,走到身後的黑暗裡,似乎所有的反駁和對抗都在無邊的黑暗裡。

    然而,正是這時,母親說話了,母親的聲音細弱、飄渺,彷彿來自遙遠的天簌,不過夜晚太靜了,空氣太粘稠了,母親那游絲一樣細細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十分真亮。母親說:「俺不要你們出息,你們要是個頂個都能像你大哥,不讓媽操心,媽就知足了,媽不要你們出息。」

    而這時,二嫂又突然的哭了起來,已經嘶啞了的嗓子裡傳出錦緞被撕扯的聲音,乾澀又緊巴,讓我聽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38

    二哥的死,讓這樣一些生靈迅速轉世,它們是恐懼的蚊蟲,是把城市世界看得陰險又可怕的蚊蟲。它們飛翔在二哥的欞疚四周,飛翔在村莊的大街小巷,翁翁營營,尤其許妹娜找了個混賬的小老闆,錢掙不回來又拿老婆撒氣成了人人皆知的事實,城市簡直就是不能再提的字眼。那兩天,只要我有機會來到母親面前,她都要拽住我的手,淚水漣漣地跟我說:「吉寬,咱不幹了,咱來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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