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四章 覺醒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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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在二哥的葬禮上,母親堅決反對出去幹活,可是走出死亡的陰霾,恢復過日子的理性,母親還是為我和大哥殺了雞,準備了一頓送行的晚飯。母親說:「明兒個你們都走吧,媽不留,城裡的活不比鄉下,耽誤個把時辰興許就耽誤了大事兒。」

    三哥和四哥都在,在小老闆的名稱遭到全村人打擊之後,在我親臨現場見證了許家的遭遇之後,他們堅持給我打氣,吃飯時,三哥一遍遍跟我說:「別聽那一套,總有成功的,電視上演過多少成功的。」

    張羅一鍋雞肉燉粉條,也許來自母親這樣一種記憶:一個屋簷下長大的幾隻餓狼,三下兩下就把一盆雞肉粉條搶光。可是轉眼之間幾個餓狼長大,分崩離析,多了一隻審視自己的第三隻眼睛,再干叉叉地聚到一張桌上,自然沒有人好意思動筷。母親再三逼:「吃呀,鍋裡還有。」

    張羅了一鍋雞肉燉粉條,也許母親並沒想那麼多,不過是二哥走了,讓她更加珍惜她的骨肉在一起的機會。可是二哥走了,二嫂的日子出了漏洞,在這樣的日子裡大家聚到一起,如何幫助二嫂堵住漏洞,自然就成了飯桌上驅之不去的話題。母親忙完地下,到桌子邊坐下時,長歎一聲說:「嗨,吉民打一小就顧家,在一塊過時,燒炕草全是他摟的。這說走就走了,扔下三個唸書的崽子。」

    母親的意思一聽就明白,她希望做兄弟的幫幫二嫂。如果是從前,這樣的時候我不會說話,我是家裡最小的,也是最無能的,現在不同了,現在,我是人人知曉的小老闆,說話的權力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我當仁不讓:「媽,不用愁,二嫂家的事都包在我身上了。」

    我話音剛落,吉中大哥接過去:「英偉那麼大了,他得擔起擔子,他不能再唸書了」。

    好吹笛子拉二胡的大哥,自那天進二嫂家院子,一直都沒停止彈動他的手指,好像他的手指裡有根弦,只要他這麼望空彈著,就能彈出他能聽到的聲音。他不經意中彈出了這句話,我大吃一驚,因為我知道,在三哥四哥看來,在申家,有誰說這句話,他也不該說,他是城裡人,他過著不出大力就可吃飽喝足的日子,雖說母親誇他沒讓母親為他操過心,可是他是長兄,他總得站起來為大家操點心。

    果然,聽到大哥這麼說,一直在看電視的三哥從電視前轉回身,站起來衝著大哥說:「你還有臉說,你家雙職工,你擔過什麼責任,你兒子唸書二哥的兒子怎麼就不能唸書。」

    我敢肯定,要是大哥不彈動他那手指,三哥話只到此也就打住了。看到大哥彈動手指,三哥格外惱火,直指他的手:「俺一看你那手就來氣,會寫會拉,頂個屁用?沒給申家帶來丁點光彩!」

    像前天晚上一樣,大哥沒有任何接話的意思,但大哥的手突然不動了,螞蚱似的弓著關節可憐兮兮落在膝蓋上。這讓我頓時生出惻隱之心,我說:「大哥,不用你管,都由我擔著。」

    我的意思不過是為了阻止大哥和三哥的爭吵,可是這句話出口,無異於給大哥的話定了性,那就是,他之所以不讓二哥的英偉唸書,都是他不想幫忙。大哥原本就白生生的一張臉更加的白了,大哥說:「誤解了,我絕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你說你是什麼意思?」

    見三哥氣急敗壞,母親坐不住,直聲喊:「老三你給我閉嘴。」

    三哥的逼問讓大哥更加慌了,長長的眼睛不安地轉著,像尋找同盟似的,直轉到通向堂屋的屋門口。這時,大哥的目光一下子定住了,隨後,又低下頭來。原來,二嫂從堂屋走進來,後邊還跟了英偉。

    二嫂能來,是應該想到的,我和大哥明天走,她不能不來送我們。

    二嫂悄沒聲闖進了關於她的話題裡,讓大家一陣慌亂。大哥低下了頭,四哥三哥則把目光追向我。

    脫了孝衫的二嫂格外單薄,她進了門,就在挨著母親的炕沿邊坐下,眼瞼低垂著,沒有一點精氣神兒。英偉則愣生生地站在門口,瞅著腳下的地面。屋子裡一時很靜,誰都找不到恰當的話題,昏黃的燈光籠罩著的屋宇,瞬間被一種莫名的緊張控制。這時,只見二嫂把手伸進衣兜,從裡邊往外掏著什麼,是錢,一打錢。二嫂把錢放到炕上,小聲說:「俺不能要吉寬的錢,你還沒娶媳婦。」

    二嫂打破了沉默,我趕緊接話,我說:「不,二嫂,這不是給你的,這是給英偉唸書的。」

    聽我這麼說,二嫂突然眼淚盈滿眼窩,她做出一臉苦笑,然後說:「不念,英偉不念了,俺想讓他出去幹活。」

    一天前,二嫂還老雞護小雞似地護著英偉,今天就做出了放兒子走的決定,可見過日子的理性不僅僅屬於母親。

    像恍惚間揚了一眼沙子,所有人都拚力眨巴眼睛,不敢直視二嫂。當時,大家都以為二嫂是在門外聽見了大哥的話才故意這麼說,可是接著,她又說:「大哥,俺不想讓英偉去蓋樓,俺想讓他跟你走,你把他當成親兒子,幫他找個正經工作。」二嫂揚起臉,眉宇間有一絲晴朗泛起,彷彿曙光就在眼前了。而他身邊的英偉,也慢慢抬起頭來,露出殷切的眼神。

    有了這句話,空氣倒是暢通起來--二嫂原來什麼也沒聽見。可是二嫂沒聽見,事情更難辦了,二嫂強攻大哥,等於無意中將大哥逼到懸崖。

    大哥呵呵了兩聲,臉一下子由白變紅,口吃似地張了張嘴。

    那天晚上,在我們試圖幫助二嫂堵住她日子中的漏洞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又一個漏洞在向我們打開。

    那個漏洞,發生在大哥身上,洞開在大哥身後。大哥之所以敞開他身後的漏洞,都因為我們大家圍追堵截,讓他無路可逃。當時,經二嫂提醒,就連母親也和二嫂一樣,希望大哥能把英偉帶走,「好嘛,大爺就是爹,權當多了個兒。」

    大哥敞開他的漏洞,十分的難為情,停止彈動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在膝蓋上又彈了起來,大哥一隻手彈著膝蓋,另一隻手捏著下巴,久久地燜著,有一瞬間,我的三哥在地上揮了揮手,恨不能動點拳腳的樣子,連我都有些急了,都想跟二嫂說算了把英偉交給我吧。還好,在我就要忍不住時,大哥說話了,大哥說:「二妹」,大哥的話只對二嫂,「不是你哥不想幫,你哥幫不了,你哥沒有工作,你嫂子又下崗了。」

    說到這裡,大哥停下來,等待大家的反應。可是大家沒有反應,似乎大家並不知道下崗意味著什麼。

    「下崗就是沒有工作了,現在城裡有很多我們這樣的人,端了一輩子鐵飯碗一下子就沒飯碗了。城裡不比鄉村,糧食自產,沒錢也能過,城裡沒錢吃飽都難。咱不會經商,不會做買賣……英環早就不唸書了,在海港扛糧包干苦力。」

    下崗,我不止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城市舞廳裡就有下崗女工,可是從來我就沒相信過會是真的,沒有地種的城裡人,居然也會沒有工作。

    屋子裡靜極了,只有大家喘息的聲音,三哥不再揮動拳頭,但靜下來的他,目光有些飄忽,是那種夾雜著懷疑的飄忽。大哥迅速捕捉到三哥的目光,接著說:「我進城,好多年沒有正式工作,掃大街,掃胡同,什麼都干,要不是你嫂子身體弱公家照顧,根本進不了造船廠。可是這些年,搞商品經濟,城裡物價高漲,工廠掙那點錢根本不夠花。後來有舞廳,零星拉幾回二胡,可是劇團的人又下崗了,他們一轟湧進舞廳,哪還有咱的……這回回來,我想在鄉下包點地種,有糧吃,就不讓英環出大力了。」

    我不禁想起大哥多年來回家時從不串門的舉動,想起他一遍遍上南甸子望天的樣子。原來……我下意識把手伸進空空的褲兜,彷彿那裡還有什麼東西在等著我,而這時,我發現母親把眼睛盯在老櫃頂那捆錢上,眼睛裡盈滿了淚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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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錢,我不能說沒有感覺,小時候,要是在媽媽的老櫃上看到一分錢,我會把它變成一塊糖讓它在嘴裡甜上一天;成年之後,把留足口糧的剩餘水稻賣給公家,換回的錢掏給母親,母親老櫃櫃蓋匡一聲關上的聲音會好幾天縈繞耳畔。可是,這感覺從來沒讓我為錢奮起,不再懶惰。在錢和懶惰面前,我向來選擇後者。即使進了城,決心跟林榕真好好幹一番,發誓將來有出息,也從沒真切地想過要有錢,要掙大錢。可是,在有了把五千塊錢甩出去那種瀟灑爽快之後,有了掏空腰包、面對許妹娜的孩子、面對下崗的吉中大哥再也瀟灑不起來之後,我發現,有一個東西在我心裡覺醒,就像當初看到黑牡丹顫微微的胸脯,身體裡的小哥們突地就站了起來一樣,就像跟許妹娜有了那個月夜,某種東西在身體裡的突然覺醒一樣。感情在我身上覺醒,只對著一個人,而這種東西的覺醒,對著許多人,大哥,二嫂,許家的外甥。往回走的路上,大哥的好彈動的手指,許家外甥扭扣一樣的小眼睛常常晃在眼前,而每當這時,我都會猛地一個激靈,之後一身汗濕。

    隨著城市世界向我的打開,許妹娜又一點點回到我的心裡了,因為林榕真告訴我,黑牡丹已經獲救,她的前夫花錢把她弄了出來。黑牡丹獲救,許妹娜自然很快就可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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