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一章 破土而出 (2)
    我無法想到,這正是我人生的一個轉折,我的轉折來之於林榕真的轉折。而林榕真的轉折,則來自當時市場對裝修的強烈需求。也就是說,一段時間以來,林榕真之所以沉默,是他已經沒有精力關心我的事了,找上門來裝修的客戶應接不暇;或者說,有源源不斷的活源,我的事,我闖的那點禍,在他那裡已經不算什麼,他甚至把這看成是他的一個起點,類似人們所說的破財免災,禍福相依。

    一段時間以來,林榕真之所以沉默,是他隱隱地感到,正有一股巨大的財富從四面八方向他洶湧而來,為了識別它的方向,辨別它的真偽,為了更真實地感知它的存在,他必須沉住氣。當然,也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的慣常表現,越激動時,外表反而越冷靜。是那個知音女子的到來,才使他的冷靜到了某個邊界。也就是說,正是那個讓他充分發揮了聰明才智的女子,使他一段時間壓抑在心底的激情有了一個暴發的時機。

    林榕真確實暴發了,是因為快樂因為激動而不是別的,這我無法想到。那天晚上,他領我在小館裡喝了頓暢快的酒。說暢快,是說他對我不再嚴格,他不要求我敬酒,卻在給我敬酒。這讓我找回了某種熟悉的東西,就是剛認識他時那種欣賞我的東西。這是一份虛妄的東西,但很多時候,虛妄反而讓你覺得真實,比如明知他是自我陶醉,但他敬我酒,我卻感到真實的暢快。生活的真諦,就在於你自己覺得真實。我倆一瓶瓶地喝,喝空一瓶,林榕真往桌子上擺一瓶。和鞠福生一樣,他也願意看一排空酒瓶擺在一塊的感覺,但同是看,看到的東西卻不同,鞠福生看到的,是映現在上邊那張變了形的臉,而林榕真看到的,卻是那張變形的臉背後的未來,那未來因為躲在背後,你怎麼誇大都不過分。他說:「吉寬,你知道嗎,這每一個瓶裡,都裝著我的一個好運。」

    那天晚上,林榕真告訴我,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當初選擇裝修的正確,他說,僅兩個月不到,他已經攬下十幾個裝修的活了,雖然建築遇到三角債的困難,但這幾年迅猛建起來的房子夠他裝修好幾年。他已經看到裝修的熱潮正向這個城市滾滾湧來。他說,這十幾個活當中,有七八個是有錢的大老闆,而另外七八個,都是公家的領導,這十幾個活幹下來,他差不多就能掙下十幾萬。他說,他相信用不了幾天,在城裡,每一個普通百姓住房都會裝修,到那時,他的公司可以覆蓋整個槐城。

    那天晚上,在小館昏暗的燈光下,林榕真藉著酒勁兒,向我公佈了一件極其嚴肅的事兒。那就是從今天起,他命名我為副總經理。他說,想跟他幹的人不下十幾個,之所以選中我,就因為我身上有種倔強的東西,有種屬於自己的立場。他強調立場。他說,無論是我當初對鄉村的沉迷,還是後來愛上許妹娜一定離開鄉村的執著,還是那天拘留所裡堅決喊出自己不是垃圾的犯傻,都讓他看到了這一點。包括最近惹的那場禍。他說他雖然不瞭解我為什麼惹禍,也不贊成我惹禍,但依他對我的瞭解,一定是受了不該受的委屈。他說,這世道大浪淘沙,你要是沒有立場沒有份量,一個激流就把你捲走了。

    感動隨酒穿過喉口流入肺腑,久已僵死的血管再次活躍開來。一段時間以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錯,我因此而煩躁鬱悶,可不管怎樣,他都沒有放棄對我的理解和體諒,他依然欣賞我這粒不起眼的沙子……從不會敬酒的我端起酒杯,高高地舉到林榕真面前。這時,我覺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場景:那天在許妹娜家她喊我走的場景,我想起許妹娜那句「有本事才能玩小姐」的話,我的臉頓時熱乎乎地燒了起來。我即使有本事,也絕不可能玩小姐,但想到自己就要成為有本事的人,感激的話堵在心口,一句也說不出。

    其實,這個場景,許妹娜的這句話,一直就在我心的深淵裡,只不過它被地面上茂密的草叢蓋住了而已。或者說,我明知道那草叢覆蓋著什麼,故意不往上踩而已。我是說,那天晚上,想到這句話,想到小老闆和許妹娜合夥污辱我的場景,我把滿滿兩杯酒倒進肚子裡,之後站起來,緊緊握住了林榕真的手。

    也許,是我這一握,感動了林榕真,也許,他原來就有如此打算,既然提拔了副總,就得讓副總瞭解更多的事情。從小館出來,他帶著我,去了一趟他的公司。

    跟林榕真干以來,我還從沒到過他的公司,這是一間坐落在市區邊緣臨街的屋子,從外面看,僅僅是一扇門和一個窗戶的地方,並不很高的門頭上有一個寬寬的牌扁,上面寫著「容真裝修」。「容真」,是他名字的諧音,從字面意義看,好像有還客戶房屋面容以真相的意思。這很有點怪,明明是把屋子裝假了,卻偏說是真的,看來生活的真諦不光是你覺得真實,還應該是創造一種真實。然而,當這個專門給裝修主人創造真實的公司呈現在我眼前,我一點都不覺得真實,它太小了,才不足八平米,裡邊只有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一台小小的電視。

    他把我讓到辦公椅子邊,瞇著眼睛跟我說:「你看,不怕你笑話,我堂堂一個大經理,就這麼點辦公的地方。」

    一個人只有富了才能說自己曾經的窮。我笑了,說:「進城闖天下的人千千萬,一個黑龍江大山裡的人如今在槐城有了一間自己的屋子,就算相當不錯了。」

    這句話顯然讓林榕真很受用,他深深吸了口氣,再長長地吐出來,爬上一個山坡終於有機會喘息一下的樣子。

    一向不會說話的人,說了一句林榕真受用的話,完全因為坐在他的椅子上很受用,心想我要是有這麼一間屋子就好了。但聰明的林榕真,一下子就捕捉到我的想法:「這個台商的活幹完,能掙兩萬,我已看好一個地點,在離市中心近點的地方,四十多平米,一年二十萬租金,賣了這個房子,再投一點,你,我,我們就都有老闆台了。」

    聽到這句話,我多想深深吸口氣,再長長的吐出來,多想!要知道,要是家裡人知道我當了小老闆,要是許妹娜知道我也當了小老闆,就不是爬上一個山坡的問題,他們會覺得我登上了一座高山呢,原因很簡單,我曾是一個懶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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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登上什麼高山,只爬了一個小小的坡而已。但我得承認,人生是一座座山連起來的一條山脈,有低谷就必定會有高峰。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在我經歷了那段陰暗的日子之後,我會迎來這樣的轉機,會當上副總經理。為什麼不是副經理,而是副總經理,也許副總經理比副經理大,首先,聽上去讓你感到你的公司除了總公司還有分公司。

    其實,那是我們飛速發展的時代裡特有的產物,你越小,就越是要說大,你只有說大,才能獲得別人的信任,你才能更大。其實,由一個人命名你為副總你就成了副總,也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產物。是這時,我才真正知道,之所以三哥四哥和鞠廣大父子進城當了幾年民工,回家紛紛不再安心,張口閉口經理小老闆,就因為在歇馬山莊外面,在你所不知道的城市夾縫裡,有一些奇異的生物,它們最初只是一些垃圾,他們流竄在大街上,小巷裡,就像四處流竄的民工,他們是民工,卻堅決拒絕添磚加瓦的工地,他們尋找著合適的地縫陰溝,堆積在一起,這地縫陰溝,就成了孕育他們滋養他們的土壤水分,於是,他們中間,就有小老闆經理之類破土而出,應運而生。

    我並沒有立即向家裡匯報破土而出的喜訊。不是我懷疑這種酒後任命的方式,而是許妹娜的丈夫這麼迅速就完蛋了的事實,讓我不敢對地縫裡生出的小老闆的前景有所展望。可是將一個破土而出的喜訊藏在心底不說出來,居然和吃多了東西導致胃脹的滋味差不多,先是上下串氣,之後是翻江倒海睡不著覺。不吐不快的煎熬比遇到壞事的煎熬還要消耗,三天不到,我就發現自己瘦了一圈。

    喜訊是在大年三十的夜裡告訴家裡的。這一天林榕真給我印了一張名片,還送我一部手機。要不是外面有零星的鞭炮響,我都不知道已經是大年夜了。那個晚上,林榕真沒跟我在一起,他把公司的鑰匙給了我,讓我離開了一二九街的房子。他說:「你去公司吧,從今晚到明天一天,給你放假,那裡有電視,有電話,用座機往家裡打個電話,我不過去,我要在這裡一個人算算賬。」

    我知道,林榕真不僅僅是為了算賬,而是一二九街的房子已經裝好,他又到了失戀的邊緣。有一個新的裝修工地已經接手,我們早該搬家,他不但不搬,還幾天來每到晚上,都在門框上牆壁上摸來摸去,遲遲不睡。

    獨自守著年夜,獨自守著一盤電話一部手機,想控制著不拿起來就像一隻飢餓的狗看到一塊骨頭,不去啃是完全不可能的。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在外面過年,臨近午夜的時候,確有孤單和寒冷的感覺襲上心頭。關鍵是,我想到了母親,想到了二哥,我總得讓他們高興高興。我知道,即使不告訴他們我被提為副總,他們也已經很高興了,你不回家過年,首先意味著你有活幹,可是總歸不會有說出來那麼隆重。那天晚上,我用手機給四哥發了傳呼,他的反饋確實證明了隆重,他在給我的信息上說,申家的祖墳冒了青煙,他們到墳地往家請祖宗過年時,放了五十多塊錢的鞭炮。

    我最想告訴的人,就是許妹娜,我想告訴她,不是故意要和她的小老闆比一比,或者和她曾經說過的話賭氣,不是。你要是登上一個高坡,你就會知道回頭看的感覺,你的胸懷會突然就變得寬闊寬廣。我是覺得,如果沒有許妹娜,我一個趕馬車的不會有這一天。雖然在我這裡,是趕馬車還是搞裝修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可是在我沒有可能回去趕馬車的時候有了這一天,就很不一樣了。

    好消息總是長了翅膀的,還沒等我想出一個如何告訴許妹娜的辦法,許妹娜已經知道了。我的四哥從我這知道消息後,借許妹娜娘家的電話立即給黑牡丹發了傳呼。我的四哥之所以如此快速地告訴黑牡丹,都因為他舅哥欠飯店的款太多,希望我能成為他減輕壓力的一個籌碼,就像三哥在四哥面前把劉大頭當成一個籌碼一樣。這叫近朱者赤。而這樣一來,消息就不脛而走,許妹娜夜裡給她父母拜年時,她的父母告訴了她,她又在給黑牡丹打電話拜年時告訴了黑牡丹。於是,黑牡丹大年初一一早,就給我發來傳呼,要我務必到飯店一趟。

    經黑牡丹渲染,我不禁想起曾經有過的場景,我的二嫂坐在我的馬車上,神秘兮兮地跟我說,許妹娜被城裡小老闆看中,回來辦嫁妝呢。我能想到,我的消息,被歇馬山莊人們口口相傳時是什麼情景,一定就像拉了連環雷,就像《地道戰》電影中的「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

    黑牡丹打扮得一身火紅,紅色棉襖紅色褲子紅色皮鞋,衣領上有一簇火苗一樣的絨毛圍著她塗了粉的脖子,企圖燃起一團火燒掉所有噩運的樣子。其實找我來,也是把我當成燃在她周邊的一團火,因為往她的辦公室去時,她扭腰擺跨跟我說:「老姐今天請你,是你好運當頭,想讓你照照老姐。」

    大廳裡瀰漫著揮之不去的香火氣味,香爐裡的香在怎樣歡實的火焰中奉獻著自己的軀體顯而易見。人們全家團圓熱鬧之時,必定是飯店清冷寂寞之日。儘管大廳裡電視聲音很大,儘管辦公室拉滿了彩環,桌子上插滿了鮮花,棚頂上大紅燈籠高高懸掛,但這虛假的熱鬧一點也掩飾不了它內在的空洞和寂寞。年這樣的日子,最大的特點是它需要人,需要有人在串動。黑牡丹倒是也把女兒叫了出來,叫她向我問好,但問完之後她立即又鑽到自己的屋子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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