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一章 破土而出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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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工地回到一二九街,只不過是七八站的路程,可是我彷彿走了十萬八千里。走過那一段,我覺得我長了十幾歲。因為在這段路上,我平生第一次有了做長兄的意識,有了為兄弟們好好幹一番的願望。在此之前,想好好幹,想有出息有本事,僅僅為了許妹娜。可是現在,它似乎不再那麼單純,又加進了我的兄弟們,尤其加進了二哥。為許妹娜和為二哥,這是兩種不同的東西,為許妹娜,只是想證明自己,為二哥,是為了報效骨肉,是一種責任。正是這從未有過的責任,讓我走起路來腳步發沉。然而,就在我肩負了沉重的責任,蓄意跟林榕真好好幹一番時,林榕真站在樓梯上衝我大發其火:「申吉寬你走吧!咱好說好散,你走吧!」

    我自知有錯,耽誤了工程進展,只能狗一樣低著頭,只有發誓再也不這麼幹了。

    不那麼干了,就得這麼幹,就得天天跟著林榕真跑家裝市場,跟他學如何租車,如何雇工,如何監督雇工把水泥、瓷磚、各種板材、油漆塗料、壁紙等裝修材料裝到車上再運到工地。這麼幹,和以前跟他干最大的不同是,他有意讓我介入實質性的事情,比如和哪些客戶是關係單位,不講價就可拿到最低價的材料,哪些材料不一定聽主人的,可以找相似的便宜的材料替代。如此以來,裝修的內幕,賺錢的內幕,便一點點向我打開,我一點點瞭解了裝修材料的每一道環節,這對我大有好處。

    當然,這麼幹,好處中也有壞處,就是我不能回家過年了,也沒有機會去見許妹娜了,我甚至連想她的時間都沒有了。白天太累,到了晚上,頭剛剛觸到枕頭,馬上就昏睡過去。回不回家過年也許並不重要,沒時間想許妹娜可是太可怕了,就像一棵栽在沙灘上的樹沒了雨水的澆灌,就像散落在工地上的沙子找不到貼已的那一粒,我的煩躁和鬱悶應運而生。

    曾經,林榕真就是我貼已的那一粒,他幫我打開我和城市之間的血管,不但讓我暫時忘了許妹娜,還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陶醉在跟他的友情當中。現在,林榕真把我領進更大、更寬廣的城市深處,讓我和這個城市一些裝修商販建立血脈聯繫,讓我沒時間想許妹娜,可是,我卻覺得,他不再貼已了。這並不是說他對我不好,外面有宴請,或者他宴請別人,都帶著我,我是說,他對我要求越來越嚴格了,比如要是裝錯了一塊木板,他會毫不客氣地訓我,「這麼笨。」飯桌上不起來敬酒,他會強調說,「這是禮節,你得注意禮節!」

    後來才知道,之所以煩躁鬱悶,跟斷了許妹娜這條線有關,更跟林榕真對我的嚴格要求有關。是他的嚴格要求,讓我覺得我不再是一個自由的人。畢竟,我不喜歡忙亂,不喜歡緊張,畢竟,我自由散漫了三十多年,而聰明和知情達理正是我這個懶漢的軟肋,時時把我的軟肋撥拉出來,和用鑽石的光茫刺激我沒什麼兩樣。的確,就因為被鑽石的光茫刺激,我才跟自己叫勁,才從鄉村走出,可是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現在,我被刺激,卻無處逃脫,我總不能再從城市回到鄉下。

    那是一段怎樣的日子呵,城市在我眼裡彷彿一座看不到方向的森林,穿行在森林裡的我,猶如一隻被獵人追逐的野獸。一天一天,我總是狂躁不安,都大冬天了,動輒就是一身冷汗,而每一次出汗,都因為這樣一種情形,站在高樓之間熙熙攘攘的人群裡,或者走在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上,我的腦袋會自覺不自覺冒出這樣的念頭:我怎麼能在這裡?我為什麼要來這裡?為什麼?如此一問,汗立即就水似的透過肌膚,衣服裡水淋淋一片。答案是模糊的,因為已經有好幾個月了,我不再有許妹娜的消息了,而想成為一個拯救兄弟們那種有出息的人,像林榕真要求我那樣,我沒有半點耐心和信心。

    這是我人生中一段陰暗的時期,就像光明後邊的陰暗,然而所有陰暗都孕育著某種適宜的生物,就像潮濕的地方容易生長菁苔一樣。在我動輒就一身冷汗,心靈的某個地方長滿了菁苔的時候,我為我自己惹了一場大禍,為林榕真惹了一場大禍。

    惹那場禍,是我沒聽他的話,私自離崗,去了一趟許妹娜家。這彷彿是命中注定的事,困獸一樣奔突在陰暗的森林裡,如果不在什麼地方找到出口,就一定會發瘋。

    那是一個冬日裡下雪的日子,一早醒來,林榕真告訴我,今天他要去見一個新的客戶,家裡的事都由我負責。家裡的事,也沒什麼大事,那個台灣人不喜歡壁紙,要求在牆上刮最好的塗料,塗料總歸不像壁紙那麼複雜,無須認真監工,林榕真剛走,我就毅然離開工地。

    離開裝修工地,我就再也不是困獸,而是一匹脫韁的野馬。駕馭我的,是我自己,我駕馭的,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心情。裝修工地,我幾乎每天都要離開,可是帶著任務離開和你決心擅自離開,感覺完全不同。帶著任務離開,你人離了心卻沒離,擅自離開,你人沒離心卻早就飛了。並且,因為是擅自,有偷偷的意味,你還體會到一種冒險的快感。尤其天空正自由自在飄著雪花。

    去許妹娜家幹什麼,我沒有好好想過。我甚至不知道她回沒回來。我就是想去,想去一個類似親人那裡呼吸呼吸自由的空氣。事實上,長期的被牽扯在裝修的工程當中,我已經忘了她的小老闆對縫賠錢的事了,也忘了她在倒置房裡懷抱孩子時自滿自足的樣子了。我想看看她,只是希望,她能平息我的某種情緒,我們一起談一些鄉村的事,比如到處亂跑的雞鴨,自由自在的牲畜。

    可是,在許妹娜家,我卻吃了閉門匙。我按響門鈴--我早已經學會按門鈴,她在樓上大聲問「誰?」當聽說是我,就再也不吱聲了。我一連按過十幾遍,她都一直沒有動靜。彷彿要是開了門,我會讓她失去自由。在門外等了十幾分鐘,再按,她還是不開。我只有失望地扭頭。

    而在我扭頭就要離開時,門「怦」一聲開了。我站住,朝樓上望了望,我不知道許妹娜耍得什麼把戲,是不是她生了孩子,把我也當成一個孩子。不過她的把戲還真管用,我三步並成兩步向樓上跑去時,路上根本沒有過的想法冒了出來,我想像第一次那樣抱一抱她。我已經多久了沒有抱過她了。然而,當我從已經打開的門縫裡看見她的臉,那想法頓時蚊蠅撞到車窗玻璃似的血肉橫飛,因為另一張臉也出現在我的眼前--小老闆。

    我一下子僵在那裡,不知該進去還是該離開。這是小老闆的家,他沒生意做了,躲在家很正常,可是因為幾次來都只有許妹娜,我完全忘了這一出。要是進去,我不知道跟他說什麼,要是離開,很顯然我心中有鬼。我的一條腿懸在半空,像一隻受傷的蚱蜢。就在我猶豫不決時,只見門被小老闆推開,他大方而坦然,似乎我們是神交已久的朋友。他比我們認識時瘦多了,眼皮有些浮腫,臉上的疙瘩青一塊紫一塊,那種喝酒喝多了的樣子。說真的,要是不在飯店裡打了他,我們之間還真沒什麼。他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之後,平靜地說:「進呀,怎麼不進來?」

    我沒有退路,只有一腳邁進去,一股酒氣頓時撲鼻而來。我邁進去,小老闆往後退,許妹娜倒是抱著孩子往前走來,用腳劃過一雙拖鞋,努力裝著沒事兒似的說:「吉寬哥你在哪干?」

    我尷尬地笑了笑,我想說沒在哪干,跟人搞裝修。可是還沒等我說出來,只聽小老闆說:「來告狀嗎?告許妹娜我在飯店搞小姐?」

    尷尬在一點點讓位,讓位給震驚。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想到,他會當著許妹娜的面說出這樣的話。然而,這還不是最難聽的,最難聽的還在後邊。接下來,他坐到沙發上,慢慢騰騰說:「你問問許妹娜,她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告訴她了,可是告訴她她也不走,也不跟我離婚,你說有什麼辦法?」

    他的語氣明顯帶有挑釁,帶有欺辱,他的意思是許妹娜根本不在乎他在外面亂搞。他的意思是他早就不想要許妹娜了,都是許妹娜不願離開。我沒有坐下,我的胳膊已經瑟瑟發抖,要不是在他家裡,要不是當著許妹娜和孩子,我早就撲上去了。

    我調過頭,轉向許妹娜。我轉向許妹那,不是想從她那確認什麼,我不認為有必要確認什麼,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可是,這時,我看到許妹娜那張灰篷篷的臉。許妹娜明顯不像在家生孩子時那麼白胖了,那時的泰然和從容也不見蹤影,她甚至有些憔悴,讓人心疼的憔悴。見我在看她,她嘴角動了一下,之後不緊不慢地說:「吉寬哥,你多餘管閒事,你走吧。」

    說真的,我來這裡,根本不是為了管閒事,可是現在,我被莫名其妙地逼到一個歧途上去,就像一隻鴨子被莫名其妙逼到泥潭裡。我掉進泥潭,沒有丁點自拔的能力,因為許妹娜攆我走的架式,明顯是不相信小老闆說的話,這真的把我管閒事的願望挑逗起來,我直盯盯地看著她,也像她一樣不緊不慢地說:「許妹娜,你憑什麼這麼委屈自個,他說的可都是真的,我親眼看到過呀!」

    誰知,我這句話出口,小老闆沒急,許妹娜卻急了,她咬著嘴唇惡狠狠地說:「吉寬哥,只有有本事的男人才玩小姐,俺認!俺就是稀罕有本事的男人,你管不著你趕緊走吧!」

    我不解地看著許妹娜,我相信,如果到此為止,如果我聽了她的話,乖乖地離開她家,後邊的事根本不會發生。可是,我走到門口時,又轉回身,沖小老闆說了句:「你可小點腳步,有你倒霉那一天。」

    我這麼說,不過是為自己的出門找個階梯,結果,倒霉的卻是我自個。那天,剛剛回到一二九街裝修工地,一幫人就跟進屋子,把我一通亂踢亂打之後,還把屋子裡的塗料倒得到處都是,最要命的是他們把吊好的天棚捅了下來。

    同是被踢被打,林榕真卻再也沒了耐心。我躺在裝修工地上醒過來時,他背對著我,置我血淋淋的手於不顧,去看那些從天棚上掉下來的石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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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場禍的代價,是我為林榕真損失了近五千塊錢,我們的工程要推遲一個月,因為吊頂的活屬於土建,而在室內牆壁餐廳衛生間土建活都完工之後,為一點點小活重新找人重新備料,相當的麻煩。可是,令我奇怪的是,對我一向要求嚴格的林榕真,闖了這麼大的禍他反而沉默不語,他不理會我的傷勢如何,甚至都不問我為什麼闖了禍,這讓我一段時間以來慌恐無比。我不知道有什麼樣可怕的決定將在他的沉默中暴發。

    惹這場禍的好處是,我再也不敢胡思亂想了,就像一個天天同大人要糖吃的孩子一經惹了禍就再也不敢要了。

    有一天,林榕真領來一個女的,三十七、八歲的樣子,她個子不高,但舉止優雅,氣質高貴,人長得也很漂亮,一頭直直的髮絲潑墨似的垂掛在她的肩上,彎彎的眼睛像唱歌的宋祖英,但那裡的神情不是熱烈,而是憂傷,某種類似二嫂似的憂傷。如果不是她的年齡偏大,我會把她當成台灣老闆包的二奶。因為她進屋後,在林榕真的陪同下,樓上樓下好一頓看。

    一邊看,還一邊兼有評價,比如看到金屬扶梯,她說這真是男人的風格,過於堅硬了,這反而不像個家了;比如看到餐廳與廚房之間鏤空的隔斷,她說你對細節太講究了,這麼講究是不是有些刻意?她的話語裡,有品評的意思,但眼神裡透出的卻是一種探討和詢問,是某種渴望交流的願望,這讓林榕真對裝修的思考和研究有了超水平的發揮。我從沒見過林榕真如此的興奮,就像一個長期孤旅的人突然遇到知己,他侃侃而談,口若懸河,他講堅硬意味著什麼,刻意意味著什麼。在這當中,他闡述了很多對房子主人的理解,比如他說,這個台灣人包的二奶,是個空姐,是個從小就失去父親的空姐,她長期沒有父愛,長期在天上飛,她最需要的,就是堅硬和牢固。而一個長期在天上飛的人回到地面,一下子接受大面積的牆壁,也肯定不會習慣,鏤空,其實是讓她覺得她的世界處處都有窗口,就像飛機上的窗口。就是這個晚上,送走這個女子之後,林榕真打破了跟我之間的沉默。他說:「吉寬,跟我喝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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