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一章 破土而出 (3)
    也許,即使我沒有好運,聽說我留在城裡,黑牡丹也會招呼我來。畢竟,在這個城市,她沒有別的親人。但好運和不好運帶給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假如我很不幸,很狼狽,很需要安慰,黑牡丹必定扮演強大的角色,就像一個母親在弱小的孩子面前那樣。而現在卻不同,現在,我神采飛揚,我強大無比,在一個強大無比的男人面前,黑牡丹坐下來不久,眼圈就不知不覺的紅了。

    答應來這裡,一方面是想給黑牡丹拜年,更重要的還是想打探一下許妹娜的消息,我想知道她為什麼和小老闆合夥污辱我。可是,看到飯店的孤寂,看到孤寂氛圍中黑牡丹微紅的眼圈,你不由得就忘了自己的事,不由得就讓你對她多年來一個人闖江湖的同情做了前奏。

    「大姐,你為什麼不回家過年?」

    這是一個由來以久的疑問。

    黑牡丹朝我飛了一個眼神,似有意掩飾什麼,也似想不到我會提出這個問題。她說:「咱不說這個,咱說說你,快說說你是怎麼陞官的,跟林榕真那小子干是不會錯的。」

    她試圖往回拉,但已經沒用,因為此時,她父親孤單的身影已浮現在我眼前了。「你就一點不想家?」

    黑牡丹又飛來一個眼神,但那眼神很短促,就像香火被風吹了一下,很快被某種傷感的東西替代。大過年的,該逗人高興,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就走進了死胡同。

    這時,只見黑牡丹站起來,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踩著椅子,上了半空。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以為是故意掩飾,可是這時,只見她把筆頭杵進大紅燈籠底下的圓孔,隨著嘩啦一聲響,一長串東西從圓孔中掉下來,繭。

    我驚呆了,這是一掛她的父親常年放的蠶繭,它就藏在燈籠底下,輕輕一碰,就掉了下來。而讓我更驚訝的是,在她屋子所有的燈籠下面,都有這樣一掛繭,她用筆頭一個個杵過去,一串串繭就嘩啦啦的往下掉,這還不完,她還出了屋子,拿起一根木條,往大廳裡所有的燈籠屁股上捅,於是,整個大廳,震耳的音樂裡,一掛掛蠶繭珠子似的垂掛下來。

    我跟出屋子,我的心被某種奇特的東西揪住,說奇特,是我從沒經歷過這種感覺,一種讓肺腑發空脊背發熱的感覺。見我跟出,黑牡丹把電視裡的音樂調低,在大廳的桌子旁坐下來。之後衝我笑笑,眉梢挑了挑說:「這些都是出了蛾的繭,我進城那年父親逼我帶上的。我出來那年,就沒想再回去,年頭月盡,想家了,就把它掛出來,一看到它,歇馬山莊就在眼前了。要不是你來,我夜裡就掛了,要不是你來,我就和女兒呆在這大廳裡看,一看就是三天,年年如此。」

    我看著黑牡丹,看著她頭上那一掛掛繭,它們精靈似的,一個個挺著亙古不變的橢圓的腰身,我感到發空的肺腑有液體在流動,我感到發熱的脊背有碳火在爬行

    黑牡丹眼圈的紅洇到臉上,眼瞼瞬間低垂下來,「你知道我是怎麼離開歇馬山莊的嗎?」

    我沒有回答,我想我大概知道一些,她不喜歡老吃同一棵樹上的葉子。但這句話我說不出去,因為這容易讓人想到她找過三個男人。

    誰知,我不說,她卻毫不在乎。說:「我從來沒對自個的男人不忠,可是沒有一個男人覺得我是忠於男人的女人。你能明白嗎,男人們願意跟我打交道,我願意讓跟我打交道的男人高興,就這麼簡單。可是他們沒成為你男人時,都覺得你好,一旦結了婚,立馬就變,立馬就不願意你讓別的男人高興。」

    這我是知道的。她的第一個男人是劉大頭的兄弟,結婚不到兩年就打翻了,原因是黑牡丹把一個外地的牲口販子領回家拉寡說話。離婚後,她真就把牲口販子招回家來,可一年不到,又離了,原因與前一個大體相似,是有人說她在歇馬鎮理髮店跟一個剪頭的動手動腳。牲口販子離開村莊之後,她又招了個歇馬鎮供銷社賣布的,比她小八歲,這小子年輕帥氣,剛來時天天和黑牡丹手拉手,一幅無論你怎麼說他都堅定不移相信黑牡丹的樣子,可是不到半年,就因為天天下班都能看到小店裡有男人們圍著不告而別。

    「本來就是男人們疑神疑鬼不相信感情,可是歇馬山莊非把我當成禍水,女人們沒一個不朝我吐唾沫,沒有一個!」

    黑牡丹說著,眼角有亮晶晶的東西滲出,於是,她把眼睛移向窗外。

    我收腸刮肚,希望找出一句安慰話,那話卻彷彿是繭裡飛出去的蛾子,影兒都找不到。雖然我沒有像女人那樣仇視她,我也從來就沒覺得她是值得同情的一個,我更不覺得她讓所有男人高興有什麼道理。

    「我這人也是邪了,就是不服輸,我就不信沒有地方能容下我。城市的最大好處是它大,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看誰的眼色活。可是,可是天下沒有白得的好事,你得付出代價,這代價裡邊,最大的代價不是別的,就有想家。」

    說到想家,黑牡丹停下來,眼圈再次放紅,她說:「我一直以為,除了老父親,我永遠不會想家,我覺得我根本就沒有家,可是出來才知道,歇馬山莊的一草一木都在心裡,南甸子上的槐樹林,二道河兩岸上的水草,歇馬山下繞來繞去的小道,還有前街後街上跑來跑去的雞鴨鵝狗……你不知道,這每一個繭裡,裝著的都是歇馬山莊的風景,要是你貼進它聽,你能聽到只有鄉下才有的風聲,雨聲,秋天打場的璉枷聲,還有各種蟲子的叫聲,要不你聽--」

    黑牡丹站起來,從頭上摸過一掛繭,讓我聽。我沒有走過去。我不過去,不是怕聽不出聲音,我相信,在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人那裡,不用貼近任何地方,只要靜下來,滿腦子都會是鄉村的聲音。我是說,我不知道平時看上去風風火火精明剔透的黑牡丹,心底竟有如我一樣發傻的東西,居然會執著於某種遙遠的不現實的聲音。這讓我震驚。當然,於此同時,已經乾涸很久了的心田,又有了被雨水澆灌的喜悅,以至於使我生出幻覺,覺得我又回到了某種久違了的沒有邊際的生活當中。

    這真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情境,在這樣的情境裡,我徹底忘了副總為何物,忘了自己在城裡幹了些什麼,我甚至忘了許妹娜。我癡癡地看著黑牡丹手裡的繭,那時,繭已經不再是繭,而是鄉村的樹,是樹邊的路,是路邊的房子,是我的棗紅色老馬和拉在它身後的馬車……

    然而,我沉浸在一種情境裡時,黑牡丹突然說:「不說了,老姐叫你來可不是為了說這個,老姐要好好招待招待你。」

    原來,這確實是一個前奏,一個黑牡丹連想都沒想到的前奏。我在飯店住過那麼久,她從沒跟我說起過這些。其實她向我打開的,是一個成功者辛酸而絢麗的風景。而她之所以向我打開,都因為我有了破土而出的好運,她有意無意把我當成了一個如她一樣的成功者。

    然而,她讓我看到的更重要的風景還不是這些,準備下廚之前,黑牡丹眉梢一挑,認真地看著我說:「兄弟,我想知道,你對許妹娜還有那個意思嗎?」

    我一時愣住,不知她是什麼意思。

    「你要是還有那個意思,老姐就幫你。許妹娜一直生活得不好,李國平對不了縫,天天喝酒,喝醉酒就回家打她。說都是她沒有祥夫命,沒給他帶來好運。」

    我咬著嘴唇,我想起上次在他家見到時的情景。

    「許妹娜真了不起,為了爹媽,為了許家名譽,李國平怎麼打她,折磨她,告訴她玩小姐,攆她走,叫她和他離婚,她就是不走,不但不走,還笑著跟家裡通電話……」

    看著黑牡丹兩片紅紅的嘴唇,看著她衣領口火苗一樣火紅的絲絨,我已經聽不見她在說什麼了。我的耳畔,有許妹娜的聲音在響起:「有本事的男人才玩小姐,俺認!」我的眼前,有許妹娜的臉在迷濛中一片片碎開,是那張令人心疼的憔悴的臉。淚水和怒火不由得同流合污,一起從腮幫上流出。

    「大姐,你為什麼不早說,為什麼眼看她跳進火坑不救她?」。

    黑牡丹不急不躁,有板有眼地說:「你沒有這一天,大姐永遠不能跟你說,你沒有本事,怎麼救得了她。」

    說著,黑牡丹站起來,神秘兮兮地拉開門,跟我說:「來,跟我來。」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麼,但某種說不清的預感使我有些緊張,因為她帶我去的是她女兒的房間,這讓我想起第一次來飯店時看到的情景。在離門口約有兩米的地方,我停下來,我想,是不是她把幫我當成一個條件要我幹什麼?然而,就在這時,只見她的女兒從屋裡走出來,看都不看一眼就進了另一個屋子,黑牡丹朝我點頭,示意我進去。

    我愣愣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慢慢地朝前邁了兩步,見我腳步遲疑,黑牡丹三步並成兩步衝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向前猛地一推,一下子就將我推進她女兒的房間。

    這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局面,在大年初一,在城裡一間溫馨的屋子裡,我見到了我心愛的人。許是消瘦的緣故,她格外的嬌小,她坐在床上的樣子像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肩夾骨那麼單薄,讓你懷疑她到底是不是那個曾經泰然和從容的許妹娜。最初的一瞬,我感到我渾身的血一撮一撮往一個地方湧,讓我恨不能抱起她在屋子裡轉圈。可是,我沒有那麼做,因為小女孩射過來的目光一點都不溫馨,不但如此,她像突然遇到猛獸似的猛地從床上跳下來,慌裡慌張往後退著,退到窗台邊無處可退時,她說:「你,怎麼是你,你來幹什麼?」

    很顯然,黑牡丹沒有告訴她我會來,這是有意的安排,她把她從家裡找出來,或者,是她主動到飯店拜年,她留下了她,讓我們倆見面。

    「許妹娜,你再不能跟那個流氓過了。」我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聽我罵小老闆流氓,許妹娜立即不讓嗆了,圓瞪兩眼,抻著嗓子喊道:「你才是流氓,你們統統都是流氓,快出去我不想見到你快出去。」喊完,嗚嗚的哭了出來。

    我沒有離開,也不可能離開,我慢慢走過去,走到她的跟前,張開胸懷緊緊地抱住她。她沒有反對,但也沒有絲毫親密的表示。兩手捂臉板板地站著的樣子,彷彿她是一泓冷卻下來的鐵水,已經凝固。我說:「你怎麼自己出來了,孩子呢?」

    說出這句話,我感到凝固在我懷裡的鐵水在慢慢湧動,我的心口於是狠狠地疼了一下。我不知道,是她的疼傳導了我的疼,還是我的疼傳導了她的疼,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倆是一體的,從身體到心靈。

    「俺把他送回家了,過了年,俺想找活幹。」許妹娜一邊哭著,一邊小聲說。

    「我愛你你是知道的許妹娜,你再也不要受他的氣了,我不會讓你失望,我會成為你希望的那種有出息的人。」

    本以為,這句話許妹娜會愛聽,她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男人應該有出息,誰知道這反而惹惱了她,話剛剛出口,她立即推開我,大聲道:「你挖苦俺,你是來挖苦俺。」

    我伸出手,再次去摟許妹娜,我說:「不,你錯了,我是真話,你為了你父母有房子,我理解你。」

    我不知道這句話帶著什麼樣的信息,許妹娜聽後,眼淚在臉上雨水似的暴滾,並且身子開始一陣陣地抽動。然而,正在我被她劇烈的情緒震動,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她走到門邊,揭開門,兩手頂在我的腰上把我向外推。推出門後,她通一聲將門反插上。

    見我被推出,一直站在走廊的黑牡丹走過來,無奈地搖搖頭說:「強扭不行,你還是等等,等等再說。」

    「不,我不能等!我再也不能等了!」我扯著嗓子大喊,隨後,兩手猛力朝門拍打,我說:「許妹娜你開門你不能對我這樣,你為什麼對我這樣,我一輩子都會對你好--」

    不知敲了多長時間,我都有些喘不過氣了,都不想再敲了,門卻突然開了,許妹娜一隻被雨澆淋的小雞似的木木地站在屋中央,面色冷峻地對著我,那樣子有些大義凜然,彷彿一個決心從懸崖跳下去的尋難者。我的心頓時剜了刀一樣疼,我慢慢走到她眼前,緊緊地摟住她說:「相信我許妹娜,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她抽動著,一句話也不說,她的頭髮上依然有著稻草的香氣,只是髮絲焦焦著,不像往昔那樣順貼。我一隻手操著她的髮絲,一隻手在她的臉上撫摸,疼痛的感覺瀰漫了我的身心。當摸到她那小巧的鼻子的時候,她伸手抓住我的手,一抖一抖地跟我說:「你,你要是有真心,就等俺好了。」

    我感到她嘴裡哈出灼熱的氣息,我說「當然,我當然是真心。」

    她說:「你要是真心,就再也不要上俺家,再也不要來找俺,不管多長時間都不要找俺,你等著俺找你。」

    雨水已經澆淋到我的臉上,脖子上,它們無遮無擋地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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