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三封 用鮮血澆灌在大地上——塘溪沙村·沙氏兄弟(下) (1)
    五:沙家的女人——眾家姆媽

    關於沙氏兄弟的革命經歷,知道的人不算少,但是,在他們革命光環身後的女性們,除了陳修良之外,知曉的人則不算多。然而母親,我們都身為女性,自然更能體會家與婦女人的關係。當我們提到家的時候,家中怎麼是可以沒有女人的呢?沒有女人的家就不是一個家了。即便是拋頭顱灑熱血的革命,也必然有女性同在。沙家的女人就這樣走進了沙氏兄弟的生活,與他們患難與共,生死相依。

    但凡略知道沙氏家族革命往事的人們都知道,沙家的男人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沙家的女人亦有卓而不群的傳奇生涯。在沙家的女人中,要說誰首屈一指,跳出來的必定是一個名字:眾家姆媽——陳馥。

    我一直就有這樣一種願望,想要再重述一遍這位偉大的女性。十八年前我就知道有一個「眾家姆媽」,我甚至把她的某些故事、包括她的某些身世氣質寫入我的小說,但我真正瞭解這位眾家姆媽,還是今天,重走沙村之後。

    從家族關係之中看,陳馥是陳修良的母親,沙文漢的岳母;從沙氏家族革命史上看,陳馥為始終如一的革命者;而如果我們要拍一部關於沙氏家族的影視作品,那麼,陳馥是一個最好的角度,她應該是那個自始至終的敘述者和親歷者。

    「眾家姆媽」有自己的真實姓名,但不是陳馥。她原姓袁,名玉英,她的丈夫姓陳。舊中國的婦女,結婚後一般用丈夫的冠姓,袁玉英嫁人後就成了「陳袁氏」,一般人表示對她的尊敬,則呼其為「陳師母」。1925年五卅運動後,她投身於革命運動,成為所有革命者的母親,因此被稱為「眾家姆媽」,她自己的名字倒反而再沒有人稱呼了。

    1939年7月,她在上海出資租了一處房屋,作為共產黨江蘇省委機關,戶口冊上需要名字,出於地下工作的需要,無論真名袁玉英、還是隨夫名陳袁氏,都不能夠再用,眾家姆媽臨時取了個「陳馥』之名,「馥」與「福」同音,陳馥之名,就一直沿用至今。

    說起來,陳馥並未出生於無產階級家庭。她的父親也算是個有錢人,還是個舉人,但他無意仕進,且追求財富,也算是個寧波幫裡的人物吧。

    陳舉人在寧波開設當鋪、錢莊、藥店,有許多房屋、土地和現金,照他的外孫女陳修良的敘述,她的外祖父算得上是「一個有名的守財奴」。

    這個守財奴除了愛財如命之外,還重男輕女,道德敗壞,甚至逼迫他的妻子、也就是陳馥的母親自殺身死。陳馥是他的三女兒,自然就非常痛恨這個不人道的專制的父親。好在幼年時還能夠追隨在她的祖父身邊,攻讀詩書。但亦好景不長,17歲時,憑著媒妁之言,嫁給陳修良的父親為繼室,從此她就再也沒有踏進自己的娘家。

    眾家姆媽斷了自己的娘家路,卻成了許多革命者的乾娘,她常說:為富不仁,寧可貧賤,也不能去仰仗豪富的鼻息。

    作為一個女人,陳馥實在稱得上是紅顏薄命,嫁了一個繼弦的不第秀才,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之後不久,年紀輕輕的丈夫就去世了,從此更年輕的寡婦守寡一生,撫養遺孤,從一個封建家庭到另一個封建家庭,度過了她的青春。

    青年寡婦陳袁氏從不講究修飾,穿玄色衣裳,吃粗茶淡飯。家有薄產,還有房屋、商店、土地等,但主持家政的是則是婆婆的婆婆。她也是孤孀,加上公公也早已去世,因此,婆婆也是個寡婦。這三代孤孀守著幾個兒女度日,本來還是可以溫飽的,不曾想這個婆婆的婆婆竟然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殘忍而又變態的女人,因為她的孫媳婦陳馥生下一個男孩,她怕孩子長大了,要繼承遺產,便買通接生婆,把孩子淹死在血盆中。後來她又變賣了許多不動產,家境漸漸衰落,她的孫子、也就是陳馥的丈夫為此受刺激太深,竟拋下孤兒寡婦,憂鬱而死。

    總算又熬了幾年,曾祖母逝世,大家族分家,陳馥這一家全靠她的勤儉和祖上的薄產度日,家族中的土豪劣紳見孤寡可欺,便利用前母所生之子,私自串通,變賣家產,強佔侵奪,以致涉訟。訟事不能迅速了結,弄得家無寧日,後來連家中的什物也被陸續搶走,最後連老屋也被他們私賣了。如此內憂外患之際,陳馥的父親突然打上門來,要這個嫁出去就不曾見過面的女兒登報聲明,脫離父女關係,因為他認為女人拋頭露面,對簿公堂,是最不體面的,所以只好出此一策。陳馥二話不說,拿起筆來,立即在聲明上簽字,她說:「我們本來沒有關係,一刀兩斷吧!」

    陳馥識文斷字,喜歡讀書,陳修良童年時,母親經常談白蓮教、紅燈照和義和團農民運動的故事給她聽,從不教她學刺繡、縫紉、編織,只要她學詩文,讀書明理,還不知道多少次朗誦秋瑾殉難時的詩句:「秋雨秋風愁煞人」,使人感動神往。陳家是世代讀書人,有許多藏書,陳馥喜歡看《三國演義》,《紅樓夢》、《水滸》等小說,還讀生理衛生書籍,這些科學書是從牧師、教師那裡取來的。她很想學科學,可惜命途多舛,只好望洋興歎。陳家早巳訂有報紙,五四運動時,她受愛國民主運動的影響很深,對時事很感興趣,國內外大事在這個孤苦的家庭中,逐漸傳播下革命思想。從五卅運動開始,她就投身了參加了運動。

    1924年,寧波發生了反基督教運動,中共派張秋人到寧波建黨,領導群眾反帝運動。1925年3月,中共黨在寧波開辦了啟明女子中學,這是寧波地委的所在地,也是寧波反帝反封廷鬥爭的大本營。啟明女中開始設在醋務橋,學生四、五十人。五月間上海爆發了五卅慘案,啟明女中首先響應,全校學生罷課,上街遊行,進行反帝宣傳,積極參加了寧波各界的五卅運動。陳家母親和兩個女兒,一家三口全都參加了運動。母親成了同志。

    五卅運動後,陳修良被女師與地方當局開除學籍,到外地求學。陳馥和陳修良的姐姐仍然留在寧波,師生們經常找已經入團的姐姐,陳家就成了黨團的活動場所。一開始大家都跟著大女兒叫陳馥為「姆媽」,後來又不約而同地叫她為「眾家姆媽」,意思是眾人的母親。所以,從1925年開始,陳馥就被人們稱為「眾家姆媽」了。

    從1926年開始,陳馥在寧波的家,就成為中共地下黨的地下工作站。是地下黨開會、接頭和印刷秘密文件的場所。她甚至把革命行動延展到了杭州,1927年,她在杭州荷花池頭租了一所房子,作為中共浙江省委機關。這樣杭州、寧波兩地房屋,都由她出面租賃,未引起敵人注意。

    陳馥可以說是共產主義運動在浙江的核心層工作人員,但她竟然沒有入黨。1927年北伐勝利時,有不少人是勸她入黨的,她則認為不入黨比入黨更能為黨工作,且更能安全為黨工作。後來的事實證明她的預見是正確的,在國民黨大規模「清黨」和屠殺共產黨員時,因為陳馥沒有暴露身份,得以繼續為黨工作。

    1927年4月11日,國民黨「清黨」大屠殺的序幕拉開,楊眉山(市黨部代表)王鯤(總工會代表)被國民黨扣押,當夜,共產黨會議通過決議,決定次日在小教場召開市民大會。正在萬分緊急關頭,眾家姆媽左臂纏著白布,來到會場(培英女校)報告國民黨反動派叛變消息。原來陳馥通過關係,探知司令部即將派人去搜捕全城的共產黨員,並實行夜間宵禁,沒有白布纏臂的一律扣押,她立即向黨的機關送信,但在地委機關內找不到負責同志,急得她終夜不眠,到處尋找,當她找到培英女校時,已是深夜,大家正在開會。她帶來白布條一束,說這是當局的暗號,有此可以通行無阻。這次事變,眾家姆媽首先獲得情報,寧波黨組織得能緊急應付,遷移機關,隱蔽幹部,沒有遭到大損害。

    為營救楊眉山、王鯤,陳馥奔走呼籲,佯稱楊眉山是她的家庭教師,王鯤是表侄,她本著慈善心腸,要求探監,當局信以為真,只許送東西,不許保釋。六月間,敵人決定殺害楊、王,而且用刀砍頭,恢復了封建王朝最野蠻的屠殺人民的極刑。陳馥得訊,悲痛之極,在行刑之前,親自送進一席豐盛的酒餚給兩位同志告別。黨組織寫了八個大宇「堅如鋼鐵,重如泰山」的小紙條,陳馥用錫紙包好,放進一條魚嘴內,悄悄地送進牢中。楊、王二烈士終於死於敵人屠刀之下,他們的遺體由陳馥出錢收殮,還以濟難會的名義,給他們的家屬送去了安撫費。

    1928年,眾家姆媽自己也被捕了,被抓進了杭州陸軍監獄。她的被捕不是因為她的不謹慎,而是因為她那個前夫之子的誣告,罪名是她為共黨五省婦女部長。因為她根本沒有加入共產黨,所以關進去後,就把架子做得很大,好像一位有錢人家的太太,經常有律師來探監,一些政治犯以為她是敵人派去的暗探,大家不敢接近她。她在牢內毫無畏懼,十分鎮靜,沒過幾天,就被律師保釋出來了。此後她更大膽地為了共產黨的事業奔走於滬杭甬,且始終未被發覺。

    1932年,因為叛徒告密,她的女兒陳修良和女婿沙文漢差點落入敵手,倆人只得決定流亡海外,轉移到東京。他們在國外的費用,由陳馥全部承擔。

    誰也不會想到,此時她手中意外有了一筆現款,竟然還是她父親死時分得的一部分遺產。

    她父親本來早已登報宣佈同他女兒脫離父女關係,可是在病危中,這個死要面子的前清舉人卻預先寫好「生贈據」,分好了他的財產。原來這個封建富翁,一生積蓄錢財,目的是為了給兒子,他怕他女兒在他死後按法起訴,要求子女平等分配,所以在斷氣前,一定要親自處理。留出十萬元銀元,四個女兒分享一份,每家得二萬五千元。

    陳馥對女兒說:「我並不想做資本家,但錢是有用的,能拿多少就拿多少,不能訴訟,速戰速決為上策。萬一出事,得不償失。」就這樣,她回到了她永遠不想回去的娘家,見了她痛恨的父親,同意「生贈據」所寫的內容,並且簽了字,匯了二萬五千元現金到上海。她拿了這筆錢,繼續作為革命的活動費,首先是用來作為女兒女婿的「逃難費」。

    這個沙家女人是如何度過一生的呢?從1930年開始,陳馥就患了嚴重的青光眼疾,右眼在長期艱險生活中不知不覺早已完全失明,左眼輕一點,但也幾乎失明。時常有可能被捕和犧牲,但她毫不畏懼,經常備有一個小包袱,內有日常用品和錢鈔,萬一發生緊急情況,她就帶著一生追隨她的保姆阿黃姐和外孫女沙尚之一同出走。

    1949年5月,上海終於解放。陳馥的神經因為長期過份緊張,功能失調,血壓也很高,猛一聽解放軍終於進入市區,如釋重負,頓時全身神經麻木,足足有半年時間,患了神經性胃病,一吃就吐。她說:「一生的希望是中國人民能從帝國主義和軍閥、官僚資產階級的壓迫下解放出來,現在終於解放了,勝利了,我可以瞑目而死了。」

    作為一位中國的女性,革命難道僅僅是拋頭顱灑熱血嗎?那是要比犧牲生命更為艱忍的奉獻。這些中國最卓越的女性,在感情上付出了怎麼樣的代價,又有多少後人知曉呢?

    陳馥的命運和她女兒陳修良的命運交錯相溶,不可分割。而陳修良的命運又和沙文漢的命運交錯相融,不可分割。然而,我們很少提及與陳修良一母同胞、同辰共生的另一位早期的共產主義者、陳馥的另一個女兒、陳修良的雙胞胎姐姐陳維真。

    1907年,就在鑒湖女俠秋瑾就義不到一個月之際,陳馥生了一對雙胞胎,陳維真是姐姐,陳修良是妹妹。雙胞胎少女時代都參加了革命,1925年,陳維真在寧波上中學之際就加入了中共青年團。大革命失敗之後,她隨同母親一起來到上海,幫助黨組織和團中央機關搞地下交通與聯絡工作。

    而陳修良革命道路的跑道卻是從文化開始的。15歲時陳修良成為她同學家庭教師的學生,這位老師正是大名鼎鼎的沙孟海。接著,她就成為老師的四弟沙文威的崇拜者,因為那時的沙文威,已經是寧波學界的學生運動領袖,她理所當然地加入了共青團,介紹人為中共黨員徐瑋。然後,又因沙家老四沙文威的關係認識了沙家老二沙文求,1926年她與沙文求結伴同到廣州中山大學求學,在那裡,她的革命之情開出了第一朵浪漫之花。她認識了當時的廣東團省級機關雜誌《少年先鋒》的總編輯李求實(1903-1931李偉森),並與他建立了戀愛關係。1927年,在武漢,她由向警予介紹入黨,並成為向警予的秘書。1927年冬受黨組織派遣,20歲的陳修良到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而李求實則被派往廣州擔任團中央南方局書記,這短暫而又甜蜜的愛情從此不再重現。兩個月後,因反對左傾盲動主義而受到黨內錯誤處分的李求實又回到了上海,在眾家姆媽陳馥的幫助下,開始了翻譯蘇聯文學,並負責主編黨報與《上海報》。

    就跟我們從書本與電影裡看到的情況一模一樣,革命常常會把不相識的男女青年湊到一塊假扮夫妻,然後就成了真夫妻。李求實好像也是這樣,為工作方便,1928年,經組織批准,他與秦怡君結婚。三年之後李求實犧牲,名字與左聯五烈士的名單排列在一起,年僅2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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