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三封 用鮮血澆灌在大地上——塘溪沙村·沙氏兄弟(中) (3)
    在那段時間,沙文漢「一盞孤燈、一間陋室、一身病軀、一把蒲扇,春夏秋冬,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廢寢忘食地閱讀了大量古籍和馬克思、恩格斯著作,研究了甲骨文、金文等出土文物,做了大量筆記,進行艱苦的精神勞動。正如他給陳修良的信中所說:「簡直像發瘋一樣進行持續的『苦鬥』」。1959年上半年至1963年6月30日,歷經四載,終於撰成了《中國奴隸制度的探討》一書,共八萬字。半年後沙文漢便逝世。這部嘔心瀝血的著作,被整整擱置了20年之後,終於在《浙江學刊》1983年刊出。

    相比而言,四弟沙文威投入革命生涯的年紀更小。資格最老。沙文威(1910—1999)比三哥沙文漢只小了兩歲,也是大哥一手調養出來的。11歲時,他在大哥沙孟海幫助下到寧波第四師範附小求學,13歲考入省立四中,受到學校中一批革命志士的影響,旋即參加了共青團。1925年任共青團寧波地委組織部負責人,1925年冬天,二哥沙文求回到寧波時,沙文威正在共青團寧波地委分管組織工作,兄弟倆促膝長談,沙文威向哥哥敘述了自己參加革命的決心和看法,告訴他要改造社會非參加中國共產黨不可。沙文求表示他早就想參加共產黨了。於是,由沙文威向黨組織介紹,根據沙文求的表現,經中共寧波地委的批准,沙文求才於這年冬天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二哥犧牲的那年,他正好18歲,已經是一個年輕而又資深的職業革命家了。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吧,1949年後,為紀念二哥沙文求,他將沙文求當年做地下工作時的名字做為了自己的名字,遂改名史永。

    少年時代的沙文威參加了學生運動和聲援工人罷工活動,後被當局通緝,退避上海,16歲便開始職業革命家生涯。1931年沙文威在寧波代課時被捕,轉押至杭州省公安局看守所。大哥沙孟海聞訊,焦急萬狀,不寒而慄,因為當時國民黨對共產黨「格殺勿論」。三年前他失去了最親愛的二弟,再也不能夠再失去四弟了。無奈只得請求於朱家驊。後由朱家驊、陳佈雷名義致電浙江省主席「查明保釋」,僥倖脫險。但沙文威並沒有因此放棄革命。1934年10月,沙文威奉調參加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工作,是李克農直接領導下的中共情報人員。他出生入死的情報生涯,經受了一次次生死考驗,常常是大哥沙孟海使他化險為夷。

    1937年,他竟然在大哥的幫助下,進入了國民黨的核心部門。當時國民政府從南京撤至武漢,蔣介石特令在軍事委員會屬下成立一個參事室,聘請各路諸侯中的軍事將領出任參事,為最高統帥部出謀劃策,蔣介石特命朱家驊出任參事室主任,負責組建參事室的工作班子。經過沙孟海的推薦,沙文威被朱家驊任命為軍事委員會參事室幹事。1938年1月,沙文威走馬上任,出任軍事委員會參事室幹事。直接收發管理文件。參事室偌大一個機關中,夜晚住在機關的只有沙文威與傳達室工友兩個人。夜闌人靜,沙文威從容不迫地把需要的文件一一謄抄,源源不絕地送出。時任《新華日報》主編的吳克堅曾多次告訴沙文威:周恩來非常喜歡看你寫來的情報……

    解放戰爭期間,沙文威又策動了國民黨B24飛行大隊起義、「重慶號」巡洋艦起義等。從1949年2月起,史永任中共南京市委統一戰線工作部副部長,同時兼任南京市協商委員會秘書長、南京市人民政府交際處處長、南京市人民政府人事局副局長。1958年3月,他調政協全國委員會擔任秘書處處長。1961年2月起,史永任全國政協副秘書長,第四、五屆全國政協委員。1979年1月,史永擔任全國政協副秘書長,1983年6月起,任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沙文威一生經歷坎坷,但信念堅定,他曾說:「我覺得我們五兄弟是幸運的。我們生長在中國大動亂的年代,我們沒有站在時代的旁邊。我們深信封建社會必然沒落,深信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制度必然會被推翻。」

    在沙氏五兄弟中,五弟沙季同(1912-1942)的資料似乎最少,我知道1926年沙文求回鄉搞農運時,沙季同剛剛14歲,在兄長的介紹下就參加了共青團,還擔任了沙村農會幹事。有一次他被惡霸土匪套在麻袋裡,威脅要被沉江,他的母親當著他的面對暴徒說:你們殺了我一個兒子,會有四個兒子來報仇。此事給我的印象最深。這次瞭解得更深一些,方知被裝進麻袋的沙季同,還是被鄰村童村的大科學家童第周先生的大哥童葵孫救下的。

    長兄沙孟海驚聞此訊,連忙把他從鄉下帶出到上海,進入上海美專學畫,後又把他介紹給著名畫家徐悲鴻,從師門下。因畫藝長進快,很受徐悲鴻賞識,創作了《義勇軍》巨幅宣傳畫等一批作品。1938年末,經沙文威聯繫,沙季同前往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後隨賀龍領導下的八路軍120師挺進敵後,1939年在戰鬥前線入黨。正當他以為「抗戰的第二階段一天天接進了」、「我們非常樂觀」的時候,延安整風搶救失足者運動開始了,他立即變成「國民黨派進來的大特務」;因為他大哥沙孟海是國民黨要員朱家驊的秘書、他四哥沙文威是「中統特務」,而且又是四哥介紹來的,真是百口莫辯。沙文度成了不「可以搶救的失足者」,有人主張搶斃他,最後把他從部隊押回延安,交社會部關押。時任中共中央社會部副部長的李克農穫悉後,下令釋放。經受殘酷打擊的沙季同突然聽到解除審查後,不但沒有大鬆一口氣,反而突然昏厥倒地,醒來後住進醫院,但從此精神恍惚,常常在延河邊上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麼,有一天竟倒在延河的沙灘邊,終以30歲英年之際早逝。

    我還想在這裡告訴人們一段與沙季同有關的感人肺腑的情感往事。沙季同在上海美專讀書時,與同校鋼琴系一位美麗的彈鋼琴的姑娘王棣華戀愛,一人畫畫,一人彈琴,少年瀟灑,少女可愛,這是多麼浪漫班配的一對。不曾想王棣華的母親嫌沙季同出生清寒,不同意他們的關係。沙季同去了延安之後,王棣華一直以未婚妻的身份苦苦等他,真是「可憐無定河邊骨,曾是春閨夢裡人」,一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她在北京街頭偶遇沙文威,才確切知道了沙季同的噩訊。姑娘非常難過,1955年專程來到杭州探望陳修良,從此獨自在瀋陽音樂學院教授鋼琴,終生不嫁。

    很久以來,一直使我感覺到特別不可思議的,恰是沙氏五兄弟的奇特關係。明明是長兄如父,帶出了四個兄弟,四個兄弟卻毫不猶豫地走上了和長兄不同的道路——和他分屬不同的陣營之中。正是蔣介石的4·12政變讓沙孟海失去了自己親愛的大弟,但這並沒有妨礙因生計所需、他進入了蔣介石的侍從室。他的其餘幾位兄弟也不曾因為他的這個身份而與他一刀兩斷。相反,他們相處的非常好,借此也方便做了許多地下的革命工作。

    四兄弟與他們的長兄,在對中國革命的態度上,未必就是程度完全一致的,他們的不同亦在他們的交流溝通中坦率地表現出來。沙文求在廣州冒著生命危險革命之時,哥哥沙孟海多次寫信給他,勸他回上海暫時隱蔽,他回信說:「你叫我不要做危險的事情,我想你不必這樣說。對於我沒有什麼關係,對於你是很有損失的,因為這就表示了你的不果斷。」「你對於諸弟,尤其是對我,應當促其人險,鼓其前進,姑無論你自己能否臨陣,但須知你的弟我能臨陣。臨陣而亡,我且不悔,你更不必悔;臨陣而勝,非我之勝,亦你之勝。總之,你是督促者,我是臨陣者,事實應該如此。你切不要染溺愛之氣,而表示中餒之狀態了」。

    從這封君子坦蕩蕩的信中,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他們手足情深、另一方面,對血緣關係的高度重視亦沒有影響革命。在家族親情問題上,沙氏兄弟身上沒有那種非此即彼的階級鬥爭學說烙印,沒有那種二元的極端性,革命的四兄弟沒有那種極左的缺乏人情味的做派,沙孟海始終就是他們最敬愛的大哥。我以為,把沙氏兄弟如此這般凝聚在一起的,正是文化的力量,尤其是儒家學說的力量。可見,中國優秀傳統文化中是蘊藏著巨大的人情味和進步性力量的。

    餘生也晚,沙氏五兄弟中,未曾與他們有直接的聯繫,但沙孟海的書法,還是與我建立了某種字緣。我曾經工作過的「中國茶葉博物館」,這七個大字就是由他所提,現在還掛在茶博館大門前。出版社因為喜歡他的字,把「茶」字專門選出,做了我的小說《茶人三部曲》的裝禎設計元素。1991年,浙江電視台拍攝由我撰稿的專題片《龍井問茶》,這四個大字也是由沙孟海先生題款的。

    我曾經在杭州西湖邊建德路一家單位工作過一段時間,它的隔壁便是龍游路。龍游路上有沙孟海先生在杭州的故居,名之為蘭沙館,美麗的西湖近在咫尺,清晨,飯後,黃昏,沙老就到湖邊散步,看朝霞落日,看空濛湖山。

    蘭沙館又叫若榴花屋。其實,最早的若榴花屋是沙孟海於1926年在上海戈登路(江寧路)715號租住的一所小房子,二弟沙文求、四弟沙文威與他同住。兩位弟弟都已經是共產黨人,他們經常在家裡接待革命者,若榴花屋無形中成了寧波和江浙部分革命者居住、聯絡或召開秘密會議的地方。由於經常有年輕人進進出出,引起了馬路對面英租界巡捕的注意。當時沙孟海在修能學社工作,為了掩護他們的行蹤,特地把舊字畫、線裝書統統擺掛出來,使得看起來不像個進行革命活動的場所。因為庭院中有榴樹正開著花,沙孟海給居所起名為「若榴花屋」。

    1952年6月,沙孟海已住在了西湖附近的龍游路寓所,想起那段在上海的如煙往事,遂榜書「若榴花屋」額掛於新寓所,又篆刻「若榴花屋」印章一枚以志紀念,並作長款云:丙寅夏,與二弟文求、四弟文威、徐偉、陳逸僧(道希)賃居上海戈登路七百十五號凡四旬。中庭榴樹數本,正作花,余顏之曰「若榴花屋」。弟輩五人,時已委身革命事業,此屋曾為英帝國主義者搜索,幸未罹禍。後二三年,文求、偉先後遭本國統治者殺害,逸僧旋亦病卒。今新國肇建,追唯曩跡,已隔二十五年矣!小屋圍籬,榴花照眼,宛然如昨日事。用舊名榜西湖新寓,亦不忘在莒意也。一九五二年壬辰六月孟海記。

    沙孟海將「若榴花屋」名稱的由來,表示得很清楚:1952年的農曆六月,遷居西湖邊的新寓。看見圍籬內榴花照眼,不禁回想起25年前(1926年丙寅夏),賃居上海戈登路(今江寧路),庭院中的榴樹也正是作花時節。1927年大革命失敗後,同住的二弟沙文求、好友徐瑋都犧牲在蔣介石的屠刀下。睹景生情,於是將戈登路居所的舊名用作西湖新寓的屋名。

    讀沙孟海的這段文字,突然讓我想起了建德路的另一邊陸軍監獄,今天它已經是望湖賓館的所在地了。1928年5月3日,陸軍監獄一個叫「陸判官」的看守,拿著一串鑰匙來叫4個共產黨人提審。那4人中有一個青年高聲問:「今天槍斃幾個?」陸判官大吃一驚,鑰匙掉在地上,說不出一句話,只把手上的紙遞給他。此人瀟瀟灑灑從從容容從地上撿起鑰匙,按照名單一一開鎖,把另外三個難友接出牢房,走向刑場。這位年輕人,正是沙孟海提到的那位徐偉——1927年的浙江團省委書記。在陸軍監獄裡,他被稱為徐瑋。

    徐瑋,曾以那首著名的《灰色馬》而在紅色歷史上留下自己鮮紅的名字:前人去後後人到,生死尋常何足道,但願此生有意義,哪管死得遲和早。

    灰色馬兒門前叫,我的使命已盡了,出門橫跨馬歸去,蹄聲響處人已遙。

    徐瑋深受俄羅斯文學和俄國革命影響,他的詩作《灰色馬》正是讀了布庫林的同名小說後所寫。他曾說:「中國革命將是很長期的,很艱巨的,將要有好幾代人才能完成,所以需要一批批一輩子專門做各種地下秘密工作的職業革命軍,像俄國革命一樣。必要時便獨身一輩子。」

    徐瑋的遺書特別鮮明地反映了一個職業革命家英雄氣長,兒女情短,抱負遠大,不及瑣屑之事的氣概。比如他給朋友這樣寫信,劈頭論道:「操刀必割,來日無多,……相知一生,未免黯然。……太陽不久出來,黑暗終歸消滅。……我的停止了工作的身體,本不值一提,……腐敗的肉體,像痰吐一樣,決不要為他化什麼氣力,用什麼鳥錢……」

    徐瑋是陳修良的入團介紹人,1926年8月31日,正是在徐瑋的指派下,沙文求和陳修良等人一行去了廣東參加革命;而徐瑋犧牲三個月之後,也就是1928年8月,沙文求也犧牲在廣州。

    這些傑出青年的犧牲,給沙孟海的心靈帶來的影響,是可以從他的這篇題款感受出來的。正是他的四位共產黨人的弟弟們以生命投入的革命生涯,為他的「若榴花屋」,創建出了最寧靜最美麗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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