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第二十九章 敢有歌吟動地哀 (1)
    朝廷大軍南下,漫山遍野,火把如龍,在山間蜿蜒向前。

    楊天石騎馬護駕在皇輦前方,他的左右,一隊是錦衣衛,一隊是東廠太監。

    皇輦旁,劉公公和魏忠賢也騎在馬上隨侍左右。

    楊天石明白,環衛著他的東廠太監,是為了防止他逃跑。

    布衣也騎在馬上,侍從在皇輦一側,他望向楊天石,楊天石在仰首望天,天上繁星點點……

    皇輦一側,劉公公稟告,「陛下,前面就是長江,今日該駐蹕了。」

    「那就駐蹕。」是朱由校的聲音。

    一組錦衣衛新丁在東林書院的院落四周埋著炸藥。

    領頭太監率領另一隊錦衣衛匆匆而入。

    埋炸藥的新丁問道:「什麼人?」

    「是我。」領頭太監應道,「王爺要我等前來查看。」

    新丁們繼續埋著炸藥,錦衣衛們四散到各個新丁身邊,觀看著……

    「都好了嗎?」

    「好啦。」

    「那就好。」領頭太監忽然手起刀落,身邊的新丁吭都沒吭一聲,倒地而亡。

    跟隨他來的錦衣衛們刀刀閃亮,新丁猝不及防,一個個瞬間倒地。

    信王府南院,蕭家的兩個孩子在客印月的床上睡著了,臉上掛著淚珠,客印月用手帕為他們輕輕拭去,蓋好被子,歎了口氣朝屋外走去。

    院內側房的門開了,是金榜,他走向客印月,「夫人……」

    客印月手中捧著一隻白鴿,她「噓」了一聲,將鴿子拋送向空中。

    星空下,白鴿盤旋著,朝遠方飛翔而去。

    金榜輕聲道:「夫人,還是我走一趟。」

    客印月點點頭:「也好,告訴你楊叔叔,我又回到了信王府。」

    無錫城外,錦衣衛們正在掘坑埋炸藥,他們將引線導向各自背後的樹叢中。

    城內府衙門前廣場上,錦衣衛們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

    顧憲成等東林諸賢被東廠太監看管在府衙內,好似都在焦慮地等待什麼。

    信王府內,朱由檢在燈下的無錫城郊地圖上看著,上面畫有埋炸藥的標記。

    錢寧指著地圖:「王爺要把此地變成火藥庫嗎?」

    朱由檢看著地圖:「我那三弟人小鬼大,可他根本不懂什麼叫戰爭。」

    「不一定要戰爭。」

    「我也想兵不血刃。再說,真要打仗,本王也打不起。錦衣衛、東廠、御林軍,他帶來兩萬人。我的人不過區區三千。所有部署,不過疑兵之計罷了。」

    錢寧看著地圖:「好像只有王府是安全的。」

    「畢竟是我三弟,又是皇帝陛下,只好將我的王府讓給他駐蹕。」

    錢寧不信地瞅著朱由檢:「兵法雲,虛虛實實。」

    「所以他一定會來。」

    「可王爺要奉聖夫人住進了王府……」

    朱由檢不想回應這個問題,他指著地圖上的幾個位置:「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這幾處地方,可能是他的駐防之地。」

    「一旦奉聖夫人有個好歹,王爺如何跟天石交代?」

    朱由檢猛然抬頭,瞅著錢寧,然後又瞅向地圖:「那無道之君死後,本王即刻登基。可要天下歸心,想來還是要用東林黨人。所以事成之後,你去府衙把東林先生請來。」

    「是……可天石對王爺畢竟有救命之恩……」

    朱由檢忽然怒道:「他對我三弟也有救命之恩!」

    「王爺?」

    「楊天石首鼠兩端,本王對他如此恩遇,大事當頭,他竟不為本王所用!」

    「他也不會為現在的陛下所用。」

    「凡不為本王所用者,本王也顧不得他的死活!」

    錢寧無語。

    朱由檢轉而現出親切之色:「錢寧,千鈞一髮之際,你我皆不可一心二用。」

    錢寧喃喃著:「可人畢竟有心……」

    朱由檢按著自己的思緒說:「我已將母后遷移出王府,心無旁騖,至於奉聖夫人,有她在此為誘餌,我那三弟最有可能在此駐蹕。」

    「王爺已有六成把握,又何必多死一人?」

    「寧可多死一人,不可少一成把握。」

    驛道上,劉公公在皇輦一側稟告:「陛下,今夜就可到達無錫城。」

    「朕的皇兄可有音訊?」

    「倒是來了消息,信王在王府恭迎陛下。」

    「既是如此,信王府便住不得。」

    「陛下聖明。信王還設了一個誘餌,奉聖夫人也在王府候駕。」

    朱由校沒有出聲。

    劉公公繼續道:「這樣看來,信王在王府設伏,欲置陛下於死地,已是無疑。依奴才之見,無錫城內恐怕處處陷阱,陛下最好不要進城,大軍也駐紮在城外較妥。」

    輦內傳出朱由校的聲音:「傳旨,宣信王朱由檢前來見朕。」

    劉公公應道:「奴才承旨。」

    傳令官縱馬從楊天石身邊掠過,口中喊著:「聖旨下……」

    楊天石先是疑惑地瞅著傳令官的身影,然後仰首望天。

    白鴿盤旋,終於飛翔而下,落到了楊天石手上。

    前方,身著錦衣衛裝束的金榜飛馬奔來,布衣高興地拍馬上前喊著:「金榜!」

    楊天石展開了信鴿帶來的紙條,客印月的聲音響在耳邊:天石,雲天夫婦都死了,他們的孩子在我這兒。危險!小心。

    楊天石一怔。

    金榜與布衣已是好久未見,高興得不得了,金榜問:「布衣哥,我爹娘和我妹子可好?」

    「他們都好。」

    楊天石截斷他倆的寒暄:「金榜,你蕭伯伯是怎麼死的?」

    金榜一怔:「您不知道?錢伯伯從京師運回來的,就是蕭伯伯的屍體。」

    楊天石滿臉悲憤。

    皇輦一側,魏忠賢的目光朝這邊看著。

    「夫人要我告訴楊叔叔,她回到了信王府。」

    「為何?」

    布衣也驚道:「我娘在信王府?」

    金榜疑惑地問:「這怎麼了?」

    布衣急道:「我剛才模模糊糊聽到,信王要陛下在信王府駐蹕,還釣餌什麼的。」

    楊天石一帶馬首:「金榜,你跟我來。」

    布衣努力拼湊著剛剛聽到的隻言片語:「陛下說,他不會住進王府……」

    楊天石縱馬向前,奔馳而去,金榜緊緊跟上。

    魏忠賢喊道:「楊天石!你哪裡去?快攔住他!」

    布衣也一帶馬首:「爹!等等我!我也去……」縱馬追去。

    魏忠賢在後面喊著:「布衣!你給我回來!快,攔住他們!」

    朱由校的聲從皇輦中傳出:「讓他們去。」

    魏忠賢不情願地說:「遵旨。可是陛下……」

    「定是奉聖夫人出了什麼事情,朕也不想要她出事。」

    驛道上,三匹馬並轡奔馳。

    「爹,究竟出了什麼事?」

    「是你娘。」

    「我娘會出什麼事,什麼事呀爹?」

    信王府南院,剩下的那只白鴿在院中東走走西走走,尋找著它的另一半。

    客印月手中的碗裡有鴿食,她蹲在屋門前,召喚著:「小白,來,吃點東西,大白會回來的,它會回來……」

    院落的門開了,錢寧陪著朱由檢走了進來。

    客印月放下鴿食碗,站了起來。

    朱由檢上前:「夫人可好?」

    客印月恭敬地回答:「多謝王爺關照。」

    「今夜,陛下將到達無錫,我已邀請陛下來王府駐蹕。」

    「……那,天石呢?」

    朱由檢瞅向錢寧:「錢大人,這事你知道。」

    錢寧道:「天石在京師之時,被陛下和魏忠賢打入東廠大牢。」

    客印月倒退一步:「怎麼會……」

    「是卑職親眼所見,卑職還到大牢看望過天石。」

    「你,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卑職以為,陛下並非要囚禁天石,只是當時不要天石出京,不要他為信王爺所用。此番陛下南下巡幸,天石也定然相隨。所以,天石並無危險。」

    客印月朝外便走:「既是如此,我要去見他。」

    朱由檢攔道:「請夫人留步。」

    客印月站住,轉身瞅著朱由檢:「王爺有話說?」

    「是。天石雖無危險,然本王以為,他卻已是陛下和魏忠賢的人質。」

    「人質?為何?」

    「夫人心如明鏡。陛下貿然南下,所為何事?一來為了滅掉由檢,免除他心頭大患。二來就是為了夫人。」

    客印月斷然道:「印月與陛下已毫無關係。」

    「這是夫人的願望,陛下恐怕不這樣想。」

    「我決不會再回宮中。」

    「是。本王會達成夫人心願,決不讓陛下再將夫人深鎖宮禁,夫人與天石的百年姻緣,本王也會成全。本王今日來此,是要夫人幫我一個忙。」

    「王爺要印月做什麼?」

    「請夫人在王府接駕,奉迎陛下。」

    客印月驚愕莫名:「什麼?」

    「本王傳信,對我那三弟也是這樣說的,本王不能食言。」

    「可王爺方纔還說……」

    「是。本王答應夫人和天石的事,本王同樣不會食言。請夫人奉迎聖駕,不過一時無奈之選,還請夫人幫我這個忙。」

    「可為什麼?」

    朱由檢沉吟一下,終於還是說道:「……我那三弟,沒人比夫人更瞭解他。本王邀他駐蹕信王府,他定然是疑慮重重,劉公公和魏忠賢也會拚命攔阻。可只要夫人相請,他便一定會來。在本王看來,夫人是我那三弟的半條命。夫人排演的《牡丹亭》,本王也看了,已至爐火純青之境。我那三弟獲知,怕是拼了命也要來與夫人相會。」

    「然後王爺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朱由檢點點頭:「是。沒人比夫人更清楚,皇位本來便該是本王的。」

    「王爺要印月當你弒弟奪位的誘餌?」

    「本王萬千掂量,惟此可使我那三弟上鉤。夫人千忍萬忍,前後不會超過一個時辰。」他深鞠一躬,「此中苦心,還望夫人成全。」

    客印月脫口而出:「我不幹!」

    朱由檢面上略有怒容:「夫人既已在我信王府,有些事情,怕是由不得夫人。」

    客印月嘲弄地說:「就請王爺先殺了印月。」

    朱由檢也嘲弄地回答:「本王倒是沒什麼捨不得,將來史家筆下,夫人不過是一個狐媚其主、擾亂宮禁的女人罷了。真捨不得夫人的,倒是我那癡情癲狂的三弟,還有那個更加癡情、奉守宮門十七年卻面也不得一見的楊天石。夫人若是死了,怕是太對不起他們了吧?」

    客印月悲憤地說:「為爭奪皇位,弒君弒父,弒兄弒弟,皇室之家,毫無親情。這麼多年,印月已看得太多。王爺要印月為虎作倀,印月還是請王爺不要妄想。」

    錢寧上前一步:「夫人,王爺請夫人幫忙,不光是為他自己,也是為了天石。」

    「錢大人,印月腦筋不夠靈活,看不出此中因果。」

    「天石在陛下和魏忠賢手中,夫人若是不在此間奉駕,陛下一怒之下,天石的性命怕是不保……」

    楊天石的聲音傳來:「簡直是胡說八道!」

    眾人皆是一怔。

    只見楊天石、布衣、金榜已走進院門,朱由檢露出沮喪神情,布衣的眼睛卻只是瞅向客印月,後者亦然。母子二人怔怔地下意識地朝對方走去。

    錢寧衝到楊天石跟前:「狗日的!你來做什麼!」

    楊天石冷笑著:「不是來看你!」

    布衣「撲通」跪在客印月面前,悲聲喚道:「娘!」

    客印月蹲下,將布衣緊緊摟在懷裡,淚如雨下:「兒子!我的兒子,布衣……」

    朱由檢哈哈大笑起來,眾人望去,朱由檢連連言道:「好好好,闔家團圓,本王也算做了件好事。」

    楊天石上前恭敬地說:「王爺,宮廷政爭,天石以錦衣衛之職,不過皇家手中傀儡,雖百般折衝,實在無能為力,到頭來還是滿手鮮血。王爺,我們錦衣衛三兄弟,雲天已死,留下遺孤,天石和印月願意收養他們。錢寧情願追隨王爺,這也是他的志向,天石只有恭喜。惟請王爺放過天石一家,遠離塵囂,從此與世無爭,去過百姓的安生日子。當年,天石給印月之子取名布衣,實已早有此願。還請王爺成全。」

    說話時,客印月和布衣已站到了楊天石身後。

    朱由檢點點頭:「天石之願,本王一定成全。可本王心願,也請夫人委屈一下。」

    「王爺之意,要印月在此奉迎陛下,然後再離開。」客印月向楊天石解釋道。

    楊天石斷然道:「王爺大才,未來事變,胸中早有丘壑,不必天石一家再湊這個熱鬧。」

    朱由檢搖頭:「不然。多一個人多一份力,何況此事若要成功,非夫人不可為。」

    「若是天石不答應呢?」

    朱由檢在院落中踱起步來:「……天石啊,你救過母后的命,更救過本王的命。按說,你但凡有所要求,本王決不會不應允。本王藩鎮江南,已有兩載,本王騰出這王府南院,任你與奉聖夫人相聚,在外人看來,那是苟且,本王以皇室王爺之尊,為你二人遮風擋雨,說起來,待你也算不薄。」

    「天石感恩於王爺,但過往之事,卑職與王爺,已算兩清。」楊天石轉身,「印月,布衣、金榜,帶上雲天的孩子,咱們走。」

    「慢!本王還沒說完。」

    「王爺請講。」

    「本王所籌劃的今日之事,實在太大,所謂生死繫於一線。猶如弈棋,一著失手,滿盤皆輸。天石,你瞭解本王,本王決不容這等事情發生。所以,本王就請夫人暫且委屈一下,如此你我兩便。孰輕孰重,還望天石權衡。」

    說話間,金榜已從屋中帶著蕭雲天的兩個孩子走出,客印月和金榜各抱起一個。

    「王爺運籌幬幄,天石十分佩服。不過一盤殘棋,王爺已掌控局面,多一個棋子少一個棋子,無礙王爺勝算。」楊天石衝著客印月等:「咱們走!」

    朱由檢終於冷笑了:「天石,你就這麼不給本王面子嗎?」

    「王爺,天石不才,卻也鑽過槍林彈雨,王爺要做什麼,恐怕不必天石說破,王爺所要的,怕不是天石的一個面子,而是印月的一條性命。」

    錢寧一怔:「天石,不要胡說!」

    楊天石怒道:「錢寧,你也知道!」

    「老子不知道!」

    「在京師之時,陛下赦免雲天的聖諭,我親耳聽到,可到頭來怎樣?」楊天石吼道:「雲天還是死了!」

    「那是小皇帝不守信用,他欺騙了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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