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第二十八章 皇兄皇弟 (3)
    朱由校點點頭:「朕再次施恩於你,放了蕭雲天。」

    「多謝陛下。」

    「朕隨時能把他再抓回來。」

    「陛下放心,蕭雲天對陛下不再有任何威脅。」

    「朕要你隨駕扈從。」

    「既然這是陛下的條件,臣照辦就是。」

    朱由校站起來,在室內溜躂著,「到了江南,見到你的信王,你會幫哪個?」

    「臣解甲歸田。」

    「與奉聖夫人一起?」

    「印月絕不會再『奉聖』。」

    朱由校猛然站住,怒視楊天石:「胡說!朕對奉聖夫人恩重情深,不信她不回心轉意。」

    「除非陛下殺了臣。」

    朱由校歇斯底里地笑起來,劉公公焦慮地瞅著。

    朱由校笑聲頓息:「朕並非不想殺你。可朕的命是你拼了命救下的,此事天下皆知。朕殺了你,就成了忘恩負義的無道之君。不不不,朕不會那麼做。相反,朕會升你的官。待朕『平撫』江南,朕要你接任內閣首輔之職,子承父業,以示朕對你楊家恩重如山。至於奉聖夫人『奉聖』之號,乃先皇所賜,奉聖還宮,天經地義,你怕是管不了。」

    「強逼一個不願奉聖的女人『奉聖』,陛下,這有意思嗎?」

    朱由校深深瞅著楊天石:「這意思就是,天下是朕的,一切都是朕的。」他吩咐道:「劉公公!」

    「奴才在。」

    「南下之前,就請楊大人住在宮裡,好生伺候!」

    「遵旨!」

    京師城外,錢寧、蕭雲天和兩個東廠太監策馬行至一處山澗,兩個太監忽然勒住馬,錢寧和蕭雲天也跟著停住。

    錢寧問:「你們兩個狗頭,怎麼不走了?」

    「錢大人,我倆只能送到這兒了。」

    「送?你們兩個,不跟我回江南嗎?」

    「魏公公有令,要我等回去交差。」

    錢寧一笑:「也是。一根甘蔗分兩頭,你們覺得哪頭最甜,悉聽尊便。」

    「魏公公要我等交代給錢大人幾句話,請錢大人轉告信王爺。」

    「那就說吧。」

    兩太監瞅瞅蕭雲天,不做聲。

    錢寧怒道:「什麼屁話,不說也罷。」

    「錢大人息怒,魏公公交代,只准奴才們跟錢大人一個人說。」

    「雲天,你在這兒等我。」說著,錢寧打馬奔向一邊,兩個太監也打馬跟上,與蕭雲天拉開一段距離,錢寧下馬:「說吧。」

    兩太監也下馬:「錢大人,其實,魏公公交代的是……」

    這時,山澗兩側的樹木上,弓矢密佈,錢寧看到大罵:「狗日的!雲天……」朝蕭雲天奔去。

    蕭雲天仰首四顧,矢雨齊下,瞬間,他就變成了「刺蝟」。蕭雲天在馬上搖晃了一下,拼出最後的力氣:「錢寧!告訴你嫂子,我、我對不住她……」說著栽下馬來,氣絕。

    錢寧抱住蕭雲天,慟哭:「雲天!雲天啊……」

    林間有響動,錢寧滿臉的淚,猛然抬頭,「狗日的!」他猛地抽出刀,衝了過去。

    數百太監持刀對峙,中央是魏忠賢。

    錢寧跳腳罵道:「魏忠賢,你個沒種的閹豬!老子當年就該殺了你!」

    魏忠賢穩穩地說:「錢大人,蕭雲天弒殺陛下母后,陛下豈能饒他?不過,陛下要的,不過是蕭雲天的一個腦袋,以祭祀陛下母后在天之靈。」隨即喝道:「來呀,將蕭雲天頭顱割下!」

    錢寧怒目圓睜:「你敢!」

    太監們持刀將錢寧團團圍住,兩個太監奔到蕭雲天屍體前,舉刀砍下,血濺滿臉。

    錢寧揮刀亂砍,已是瘋狂。

    魏忠賢在高處不緊不慢地說:「錢大人,蕭雲天的屍體你可以帶走,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就為讓你轉告信王,陛下什麼都知道,讓他在江南好生候駕。」

    大轎已到了魏忠賢面前,僕從撩開轎簾,魏忠賢丟下一句:「錢大人,一路走好!」上轎走了。圍住錢寧的東廠太監們開始後撤,繼而轉身,護持而去。

    錢寧聲淚俱下,跳腳罵著:「魏忠賢!老子要將你碎屍萬段!」

    寺廟大雄寶殿中,香煙裊裊,佛樂悠揚,老和尚盤坐在蒲團上,在佛像前敲著木魚。

    魏忠賢一襲布衣,忐忑而入,他瞅瞅四周,跪到老和尚身邊。

    老和尚敲著木魚:「施主前來詢問何事?」

    「今世來生。」

    「不過天堂地獄罷了。」

    「上天堂還是下地獄,憑什麼?」

    木魚仍在敲著:「唉,人人都說天堂好,惟是塵緣忘不了。」

    「老子過一天算一天,什麼塵緣,早忘了。」

    「罪由恨生,施主心裡恨事太多,做事過於急切了。」

    「地獄裡的鬼,怕是也沒遭過我這樣的罪。」

    「施主知罪便是個好。」

    「地獄裡有宮刑嗎?」

    「善哉善哉,卻是沒有。」

    「那下地獄的人也沒遭過我這樣的罪,這地獄還不算太壞。」

    「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以此連綿,求出無期。」

    「師父見過佛祖?」

    「佛祖自在我心。」

    「老子淨身那天,看到了佛祖。」

    「施主有緣。」

    「老子疼的三魂出世,喊著佛祖的名字,可你知道佛祖說什麼?他說『我沒看到你!』」魏忠賢忽地提高了聲調,「老子需要他的時候,他竟跟老子放屁!」

    「善哉。施主終見陽光,卻選擇陰暗之門。」

    「不是老子自個兒選的,是老子的命!老子想跟自個兒的女人白頭到老,可老子的命偏讓老子淨了身!老子從來都在地獄裡,死後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又有什麼區別!」

    木魚聲聲,「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

    魏忠賢站了起來,深深地瞅著老和尚:「師父,今日我來,就是要你給我指引下地獄的道。」

    木魚聲立停,「施主非常之人,方有此非常之念。」

    魏忠賢眼有淚光:「老子要問的是,去地獄,那路到底有多遠?」

    老和尚沉痛地說:「施主不是萬念俱灰,無此刻骨之恨。」

    「地獄在哪,老子就去哪,地獄有多遠,老子就走多遠。」說罷,魏忠賢轉身離去。

    江南東林書院香煙裊裊,靈堂之上,豎立著楊漣的牌位。

    朱由檢在靈位前執弟子禮,三叩其首。

    輪椅上的顧憲成顯得十分蒼老,他和東林諸賢們恭候在朱由檢身後。

    朱由檢叩首完畢,轉過身來,已是滿臉的淚,他面向顧憲成:「師傅死得不明不白,太師傅,由檢六神無主。」

    顧憲成勸慰著:「楊漣秉我東林精神,抗擊無道,殉難而死,壯懷激烈。信王不必過於傷懷。」

    「由檢不明白的是,究竟是無道之君亂了無道之朝,還是無道之朝壞了無道之君。」說著,朱由檢親自推動輪椅,朝外而行。

    顧憲成教導道:「朝廷無道,臣子可以抗爭,君主無道,卻只有悉心勸諫,使之幡然悔悟,成為有道之君。無道之朝,全賴有道君主之整肅。信王,此中道理,不可倒置。」

    朱由檢仍然推動著輪椅:「太師傅有生之年,可見過無道之君被勸諫為有道之君?」

    顧憲成一怔:「君之過,臣之過。」

    朱由檢傾身在顧憲成耳邊,沉聲道:「與其勸諫無道,何如另立有道?」說著,朱由檢停住了腳步,站立在顧憲成一側,恭敬如常。

    顧憲成沉吟著:「謀逆之道,終非我東林之道。」

    「若是那無道之君謀逆在先,卻又如何?」

    顧憲成語塞:「這……」

    腳步雜沓,書院守門人慌張而至:「東林先生,先生……」

    顧憲成怒道:「何人喧嘩?」

    話音未落,只見兩隊駐地東廠太監,一隊持刀,一隊持梃,凶悍而至。

    朱由檢喝道:「放肆!」

    領頭太監施禮:「王爺容稟,陛下即將巡幸江南,魏公公秉承聖諭,小的領命,前來拘押東林黨人。」

    朱由檢怒道:「胡說!東林諸賢,何罪之有?又與陛下巡幸何干?」

    「小的不知,但魏公公東廠大檔,小的只有從命。」隨即喝道,「來呀,將東林黨人押入府衙!」

    太監們持刀持梃,將東林諸賢團團圍住。

    朱由檢挺身上前,護持住顧憲成:「本王在此,豈容你等奴才造次!你們不要命了嗎?」

    領頭太監面似為難:「王爺息怒。小的們不敢與王爺為難,但魏公公有令,小的們不敢不遵,只有得罪了。」接著喝道,「帶走!」

    朱由檢仍然護持在顧憲成跟前:「我看你們誰敢!」

    顧憲成這時緊緊抓住朱由檢的手:「信王,不必與此等小人一般見識,蒼天在上,縱千古奇冤,也終有昭雪之日。」

    朱由檢眼色濕潤:「太師傅,您老人家這般年紀,豈可再受此苦楚?」

    顧憲成輕輕拍拍他的手:「也許你說得對,世遭無道之殘,也只有剷除無道……」

    「太師傅,由檢當拚死一搏,以匡扶正義。」

    顧憲成微笑著,對東林諸賢們說:「不必讓公公們為難,咱們走。」

    印月草廬,戲班子在院落裡綵排,客印月妝如鬼魅,演唱著《牡丹亭》。

    則下得望鄉台如夢俏魂靈,夜熒熒、墓門人靜。

    (狗忽然吠起來)原來是賺花陰小犬吠春星。

    冷冥冥,梨花春影……

    朱由檢滿臉憂慮,無人通報而入。

    演唱立停,客印月上前躬身一拜:「王爺。」

    「夫人,陛下即將巡幸江南,夫人或有不便,由檢請夫人駐蹕王府,以防不測。」

    「多謝王爺,印月如今不過一民間女子,已並不怕什麼人了。」

    朱由檢沉吟著走向一旁,客印月會意地跟了過去。

    朱由檢沉聲道:「天石行前,將夫人安危托付由檢,由檢不能不管夫人死活。」

    「王爺大恩,印月心領了。」

    門處喧嘩聲傳來,兩隊太監氣勢洶洶而入。

    領頭太監喝道:「魏公公有令,將《牡丹亭》戲班子收押,以待聖上蒞臨!」

    太監們一聲「是」就要上前。

    朱由檢忽然躍步上前,抽出領頭太監腰間佩劍,喝道:「哪個敢碰奉聖夫人一根毫毛,本王先與他拚命!」

    領頭太監怔住了:「王、王爺……」

    朱由檢將刀一橫,刀已架在領頭太監脖頸上:「狗奴才!魏忠賢算個什麼東西,你以為本王不敢殺你嗎?」

    領頭太監慌了:「是是,王爺息怒,小的原不敢與王爺為難。」

    「本王諒你也不敢!奉聖夫人要到王府做客,本王謹盡地主之便。魏忠賢那狗日的,不過遵旨請奉聖夫人奉迎陛下。夫人既在本王府,夫人安危,自有本王負責,不勞你們這幫奴才代勞。」

    「是是,奉聖夫人既在王府,小的們也就交了差了。」

    朱由檢將利劍拋在地上,轉而恭敬地面對客印月:「奉聖夫人,請!」

    信王府牡丹亭處,戲班子繼續排演著《牡丹亭》,客印月仍是妝如鬼魅。

    轉過牡丹亭、芍葯闌,都荒廢盡。

    傷感煞斷垣荒徑。

    望中何處也?鬼燈青。

    她忽然不唱了,樂聲也停了下來,客印月朝大門口望去,一輛平板車上,白布覆蓋著一具屍體,錢寧渾身髒兮兮,扶著車幫,怔怔而入。

    錢寧看到了客印月,無言,仍是扶著車幫,直入別院。

    客印月愣怔一下,忽然一個激靈,趨步而前。

    信王府別院,地裡的蘿蔔已經長成,蕭妻荷鋤刨著,兩個孩子搶著蘿蔔,歡快地跑著,把蘿蔔堆在地頭。

    大門口處,錢寧與車俱停。

    蕭妻抬頭,看到了錢寧,同時看到了覆蓋著屍布的車。

    妝如鬼魅的客印月趨至車前,撩開屍布,即刻掩上,淚水婆娑而下。

    蕭妻柔聲對兩個孩子道:「娘說過,蘿蔔收成的時候,你們的爹就回來了。」

    兩個孩子飛奔著喊道:「爹!」跑至車前,錢寧一把抱起一個,攔住另一個,喝道:「不許看!」

    客印月趨步至蕭妻跟前,蕭妻仰身倒下,客印月托扶不住,兩人同時撲倒。

    一口鮮血從蕭妻口中噴了出來,客印月呼喚著:「嫂子,你要挺住,挺住啊……」

    門口處,兩個孩子見狀,反身跑回:「娘!娘啊……」

    蕭妻微微張著眼睛:「印月,嫂子曾經錯怪過你……」

    客印月淚流滿面:「不,你沒有……」

    兩個孩子已到母親跟前,一左一右搖晃著她:「娘!娘啊……」

    蕭妻微笑著,「我沒什麼不放心,就這兩個孩子,托付於你……」言畢命絕。

    兩個孩子大慟:「娘!娘啊,娘啊……」

    客印月用手抹下蕭妻死不瞑目的雙眼,將兩個孩子緊緊擁在懷中。

    信王府朱由檢內宅,此前到印月草廬尋事的那個領頭太監一臉詭笑,站立在朱由檢面前。

    朱由檢誇讚道:「你做得很好。」

    「願為王爺效命。」

    「其他事情……」

    「王爺放心,骷髏島上的錦衣衛新丁,奴才已另有指派。」

    門「通」地開了,二人望去,錢寧如鬼魅般站立在門口。

    朱由檢站起來,親切地說:「錢寧,你回來了。」

    錢寧悲聲道:「雲天死了!」

    朱由檢對領頭太監示意:「你先下去吧。」

    領頭太監出去了。

    朱由檢拉著錢寧:「進來說話。」

    錢寧大步而入:「是魏忠賢那狗日的!」

    朱由檢將一把椅子腳踢到錢寧跟前,喝道:「坐下!」

    錢寧坐下了,仍然哽咽不已。

    朱由檢走到錢寧跟前,緩聲道:「不是魏忠賢。歷朝歷代,朝廷無道,皇帝無道,無不把罪過推給閹黨,以為就是這些淨身的太監攪亂了朝綱。其實,閹黨不過是皇帝的狗,皇帝要他們做什麼,他們不敢不做。」他輕輕扶住錢寧的肩膀:「錢寧,天無道,人奈何?」

    錢寧猛然抬頭,滿臉的淚:「卑職又多了一份仇!」

    朱由檢點點頭:「跟著本王。本王還你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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