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第十六章 梃擊案 (1)
    楊家內廳擺著一桌酒菜,楊漣、皇后主座,環坐的有金充及夫婦、金榜、金枝和布衣,皇后仍然化了妝,讓人看不出她的本來面目。

    大家都沒有動筷,默默等候著。

    楊天石推門而入,布衣、金榜、金枝都奔了過去:「爹!」

    「楊叔叔。」

    楊天石按了按布衣和金榜的肩膀:朝金枝笑笑,瞅向楊漣。

    楊漣站了起來,肅然道:「今日大喜,吃個團圓飯。」語氣中卻毫無喜氣。

    魏公公府邸,綵燈高照,酒席豐盛。太監們環立四周,魏公公一個人在桌前吃著酒菜。管家領著魏忠賢走了進來:「公公,人來了。」

    魏公公只管吃著:「坐吧,吃吧。」

    「奴才不敢。」

    魏公公抬頭瞪眼,「你說什麼?」

    「……乾兒不敢。」

    魏公公笑道:「兒子跟老子一起吃頓飯,還什麼敢不敢,坐。」

    管家出去了,魏忠賢小心翼翼地坐下。

    魏公公手中的筷子指點著桌上的酒菜:「告訴你,在我的府裡,這飯菜比宮裡頭強多了。」

    他一擺手,伺候的太監們都出去了。

    「跟我比,就是陛下他老人家吃的,也都是豬狗食。」

    「是。義父掌管十二司二十四監,御膳房就是您老人家的廚房。」

    魏公公又笑了:「吃吧……」

    魏忠賢終於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

    楊府內的飯吃得差不多了,楊漣放下了筷子。

    「充及呀,從今天起,你們全家就不要再回去了,這裡就是你們的家,從此一家人團團圓圓過日子。」

    金充及忙道:「楊大人,這過於叨擾了……」

    楊漣板起臉:「天石叨擾你金家十六年,又算什麼?我說了算,就這樣定了。」

    布衣、金榜、金枝高興地互相捶打了幾下。

    金充及還是認為有些不妥:「充及一無所長,到底是個累贅。」

    楊漣瞅向金充及:「除了吃喝拉撒睡,你什麼都不懂?」

    金充及一怔。

    「我聽天石說,布衣、金榜的學識都是你教的。」

    金榜說道:「我爹是大秀才。」

    金充及瞪了他一眼:「多嘴。」

    楊漣嘿嘿地笑了:「倒是我眼拙了。」他恭敬地站了起來,朝金充及微微一鞠躬。

    金充及慌忙站了起來:「楊大人!」

    「請金先生屈尊,做個大管家如何?」

    金充及慌亂地說:「不可不可。」

    「莫不是金先生看不懂賬本?」

    眾人哄堂大笑。

    楊天石誠懇地說:「充及兄,爹的意思,也是我想說的。」

    皇后忽道:「兒啊,英雄不問出身,你時運不濟,或許哪日新皇帝點了你的翰林。」

    所有人都瞅著皇后,這老太太,只要說話,總是與眾不同,尤其是金枝,眼中閃著調皮。

    金充及瞅著妻子,金妻點了點頭。

    金充及只好說:「既是娘這麼說……」

    皇后笑道:「我說多少,也比不上你媳婦點一下頭。」

    眾人又笑了。

    金充及面對楊漣:「那,充及冒昧了。」

    楊漣起身離席:「好啦,事情都解決了。天石,你來。」

    忽然,金枝喊道:「爺爺!」

    楊漣轉身瞅著金枝。

    「爺爺,您老人家屋裡就是有八個新奶奶,也不多老奶奶一個。」說著一指皇后。

    「金枝!」金家夫婦呵斥著。

    「你胡說什麼!」布衣怒道。

    「不是你說的?」金枝瞪著布衣,「就因為爺爺他……所以奶奶她……」

    「住口!」

    楊漣、楊天石滿頭霧水,皇后卻嘿嘿地笑了起來。

    「金枝,你這個鬼丫頭啊,自作聰明。」

    楊天石瞅向皇后:「娘……」

    皇后卻笑著瞅向楊漣:「天石啊,先跟你爹進去吧。」

    她知道什麼都瞞不住了。

    魏公公府邸,桌上的酒菜已經撤下,擺上了水果和盒裝的洋夷煙絲,一個太監裝好煙絲,將煙袋鍋奉上,魏忠賢擦著了火棉,魏公公道:「飯後一口煙,賽過活神仙。」

    「也只有您老人家才能享此大福。」魏忠賢巴結道。

    「吃得苦中苦,方有福中福。」魏公公將一口煙噴向魏忠賢。

    「乾兒正等著義父安排個苦活兒。」

    「不怕苦還不夠,還得不怕死。」

    「死?」

    「你怕了?」魏公公笑了。

    「有義父罩著,乾兒什麼都不怕。」

    「不錯,一切有我,你什麼都不用怕。明日你就跟我進宮。」

    「進宮?」魏公公深深地瞅著魏忠賢:「奉聖宮。」

    楊漣端坐在書房的椅子上,望著站立一旁的楊天石,「你要告訴爹的,有幾件事啊?」

    「都是演戲,瞞不過爹。」

    「我不想聽戲。」

    「蕭雲天確實綁架了布衣,脅迫兒子刺殺三殿下。三殿下也確實幫了兒子,不然,不光是兒子,我楊家沒一個能擺脫困境。」

    「這麼說,三殿下確有大恩於我楊家。」

    「是。兒子知恩圖報。」

    「有些個『恩』,那是沒法報的。」楊漣深深地瞅著兒子……

    「兒子也知道,君恩難報。」

    「三殿下不再是『君』……」楊漣一語雙關,「他要『君臨天下』,怕是不成了。」

    「爹知道他的心事?」

    「在你爹眼裡,三個皇子,都不過乳臭小兒,他們那點道行,哪一個能瞞得了我?可他們是君,你爹是臣,許多事情,非不知也,是不為也。」

    「可有些事情,兒子卻不得不做。」

    「你答應了三殿下什麼?」

    「兒子只答應他,一切以陛下的意思為旨歸。」

    「你做得對。」楊漣忽然話頭一轉,「你那所謂的嬸娘究竟是什麼人?」

    楊天石慢慢坐下了:「這件事,爹還是不知道的好。」

    「我原是想閉一隻眼,可金枝那丫頭的話你聽到了,她恐怕不是瞎說。」

    「兒子也不懂,金枝那丫頭為何有此一說。」

    「那你就該告訴我,我可不想那老東西睡到我床上去。」

    皇后威嚴的聲音傳進來:「楊漣,如此忤逆之言,你也敢講嗎?」

    楊漣驚得站了起來。

    皇后已卸掉過重的濃妝,顯得容光煥發,在布衣的攙扶下走了進來。

    楊漣震驚,但猶是不敢相信:「你,你是……」

    「布衣,你出去!」楊天石喝道。

    「爹……」

    「出去!」

    布衣出去了,楊天石大步上前,關上了房門。

    皇后已經走到椅子前,大模大樣地坐下了。

    「天石啊,到時候了。」

    「是……」

    楊漣一聲斷喝:「慢!」

    皇后和楊天石一怔。

    楊漣深深地瞅著皇后:「楊家三代,世受國恩,無論何人,哪怕是我親生兒子,亦不容有欺蒙陛下的忤逆之行。」

    「爹,您剛才還要兒子稟明此事。」

    「彼一時此一時,如今我若知曉此事,便不能不啟奏陛下。」

    皇后微笑著:「你寧可自己騙自己?」

    楊漣斷然道:「楊漣寧可自欺,絕不欺蒙陛下。」

    皇后想了想:「好在這段時間不會太久了,天石,就照你爹的意思辦。」

    「是。」

    楊漣忽然整衣而跪,卻是面朝北方,仰面朝天,悲聲而呼。

    「蒼天有眼,楊家三代為臣,未遇此難解之局。楊漣一則以悲,一則以喜,悲喜交加,天可憐見。」

    皇后「格格」地笑了,楊天石上前攙扶起父親。

    皇后款款言道:「楊漣,虧你這麼大年紀,許多事情還是沒想明白。看來只有死過一回的人,方才曉得什麼叫重新做人。我這就告訴你幾件事情,你生了個好兒子,他在錦衣衛的泥潭裡卻能出污泥而不染,始終良知未泯,所以,無論他以前做過什麼事情,你不該責怪他。這是一。那老不死……哦,也就是你們的陛下觀虜典兵,二殿下勝出,就要代皇上出征,得勝回朝之日,便是被立為儲君之時。可有件事,沒人比我知道得更清楚,宮門深似海,仇恨更比海深!在宮裡頭,沒父子,沒兄弟,只有蕭牆之禍,只有殺人不見血。所以,二殿下要成為太子,決不會那麼順順當當,我要你父子二人利用手中職權,保住二殿下儲位。二殿下若是還有個親娘,這是她的一點私心。這是二。這一切成為既定事實之前,我還是天石的親娘,可我不會上你的床……」

    「楊漣恭請恕罪……」

    「你剛才說天可憐見,若是真有個講道理的老天,讓那忍辱負重十六年的老婦人得償所願,她願意永不回宮,永遠與她相伴十六載的兒孫在一起生活,詩書耕讀,過尋常百姓安安生生的苦日子。」說著,皇后欲起。楊天石趕緊上前,攙扶起皇后——

    「娘……」

    「兒啊,娘說的是真心話。」皇后淚眼婆娑,撫摸著楊天石的頭。

    「知道,兒子知道……」楊天石同樣語音哽咽。

    「你爹也是好意,可這裡娘住不慣。」

    「兒子這就送娘回自個兒的家。」楊天石攙扶著皇后朝門口走去。

    門忽然開了,僕人出現在門口,「老爺,二殿下來了。」

    楊家父子和皇后都怔住了。

    楊漣走到門口:「請二殿下廳內就座,奉茶,我這就去。」

    僕人應著離去。

    楊漣關上門,轉身,深深地瞅著皇后。

    皇后嘴唇哆嗦著:

    「告訴他,回來,活著……」

    奉聖宮前,布衣一身奉聖將軍裝束,馳馬而至。

    恭候門側的一隊錦衣衛持刀立正:「給奉聖將軍請安。」

    布衣下馬,一錦衣衛牽馬而去。

    在太監們的環侍下,魏公公的大轎迤邐而來,大轎在門前停下,與錦衣衛侍衛隔著一段距離。

    魏忠賢上前撩開了轎簾,布衣疑惑地瞅著他。

    魏公公下了轎,笑嘻嘻地向布衣走來。

    布衣恭敬地行禮:「給魏公公請安。」

    「將門虎子,公公我給你賀喜嘍!」

    「謝公公。」

    那邊,錦衣衛已檢查完轎子,揮揮手,「進去吧。」

    「等等。」一錦衣衛走到魏忠賢面前,「你是誰?以前沒見過你。」

    魏公公走過來:「他是新來的。」

    布衣也走了過來,疑惑地瞅著魏忠賢,魏忠賢低眉順眼,不動聲色。

    布衣問:「你叫什麼?」

    魏忠賢頭也不抬:「小的魏忠賢。」

    布衣皺了皺眉:「魏忠賢?」

    魏公公忙道:「布衣啊,他是小爺指名索要的奴才,呆會兒你問劉公公便知。」

    布衣點點頭,讓開道路:「魏公公,請。」

    太監們一行,連同轎子,走進了大門。

    布衣始終怔怔地瞅著魏忠賢的背影,直到大門「光當」關上,他才一激靈:「老天爺,是他!」

    身邊的錦衣衛問:「楊將軍,他是誰呀?」

    朱由校正在奉聖宮書房看書,聽到劉公公稟報,抬頭問道:「他來了?」

    「是。魏公公把他帶來了。」

    「此時此刻,來者不善。」朱由校沉吟著。

    「那奴才這就跟魏公公說去,此人小爺不要了。」

    「誰說我不要?」

    「可小爺明知他……」

    「魏公公以為他們在暗處,殊不知小爺我才是在暗處的人。」

    「小爺的意思是……」

    「他們不知道這個魏忠賢曾是奉聖夫人的男人,他們不知道這個魏忠賢是楊布衣的親爹,他們不知道我知道的所有事情……」

    「可此人已是魏公公的人,安置在小爺身邊,畢竟凶險難測。」

    「讓他來。」

    奉聖宮工房的門開了。劉公公、魏忠賢出現在門口,魏忠賢手裡提著個包裹。

    劉公公道:「進去吧。」

    魏忠賢邊往裡走邊看,目光始終盯視著工房中央那個帶輪子的床輦。

    劉公公在側微笑著:「眼熟?」

    「是。是奴才沒做完的活計。」

    「你可以接著做了。」

    「是。」

    魏忠賢將包裹放到床輦上,四下瞅了瞅,一面牆壁上,掛著各式各樣的鑿子和雕工的刀鏟。

    「比你那匠戶街的匠鋪如何?」

    「不可同日而語。」

    劉公公深深地瞅著魏忠賢:「你要好自為之,不可存了妄想。」

    魏忠賢低眉順眼:「奴才不敢,奴才能來幫襯小爺,此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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