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 第一章 接班人問題 (2)
    楊天石一個擰身,飛旋而起,待他落下時,見不遠處,兩個人正攙扶著慌慌張張逃離而去。「站住!」楊天石喝道。兩個人愣怔一下,乖乖地站住了,卻是一對青年男女,女的大著肚子,緊緊依偎著男人。「我說不來看,不來看,相公偏要來。」女的埋怨道。「賢妻既疑神疑鬼,大丈夫自要探查明白。」男的卻是相貌語言都文雅。

    楊天石一個縱身,已經躥到了二人面前。

    「如今可明白了?」「明白了。」女的慌忙點頭。「還是讓人猜不透。」男的搖著頭。

    楊天石先瞅向女人:「你明白了什麼?」

    「你……你是個養鴿子的。」女的仍有些慌亂。

    「鴿子乃家禽也,汝來此山間,搭廬為屋,是養鴿子也,非養鴿子也,不由人頓生疑竇。」男的自顧自搖著頭。

    「你懷疑什麼?」楊天石懷著幾分警惕忍俊不禁地瞅著那男的。

    「據敝人之猜想,爾乃非法販鴿之人也。」

    「行啦,你就別滿口的酸文啦。」女的嗔道。

    「請教尊姓大名。」楊天石已經釋然,微微一笑,問那男人。

    「敝姓金,雙名充及。」男人指著依傍自己的女人,「此乃吾髮妻是也。」

    楊天石聽著這滿口的之乎者也,終於忍俊不禁:「金先生有功名?」

    「還功名呢,」金妻學著丈夫的口吻,「一個窮秀才是也。」

    金充及痛苦地搖頭晃腦:「唉,雖時運不濟,亦難怨天尤人,總是文經武緯,難以拔類超群,然丹鳳朝陽,風雲際會,虎嘯風生,既有不世之才,終必天馬行空……」

    楊天石聽得不耐煩,不禁抱拳:「金先生見諒,我還有事。」說著,縱身而去。

    「這人武功真好。」金妻望著楊天石的背影。

    「飛簷走壁,不過匹夫之能。」金充及搖著頭,「飛書走檄,方是經國之才,所謂一支筆橫掃千軍……」

    「行啦,你能你能,你是文采風流,讓我到這深山老林裡跟你受罪!」金妻假意嗔道。

    「福禍有日,不過一時之選,終有一天敝人金榜題名……」

    金妻忽然捂著肚子「哎呀」起來。金秀才立刻慌了:「哎喲,賢妻,你可要緊……」

    人群熙熙攘攘,攤販一個挨一個,賣著各種討人喜歡的玩意兒,如孩子們喜歡的風箏、泥人,婦女用的髮簪、頭繩,也有賣吃的,現做現賣;耍把式的、耍猴的、口噴火焰耍魔術的,四周圍著人群,嘻嘻地笑著瞅著。原來是京師廟會——城鄉間平民百姓的日常節日。

    擠過人群,便裝的楊天石走進了廟宇。佛像高聳,香煙繚繞,木魚聲聲,隱隱在側。

    老和尚枯瘦,端坐在香堂一側,桌案上有文房四寶和一筒竹籤。一個女人坐在老和尚面前,纖纖玉手順著桌面,把一條偈頌推向老和尚。他拿起偈頌條子瞅了一眼,望向那女人:「女施主一生,很不太平。」

    「我問的是我男人。」那女人說道。老和尚於是再瞅一眼偈頌條子:「他出來了。」

    「多謝大師。」那女人站起身。

    「所遇非人,所遇非人啊。」老和尚搖著頭,雙掌合十,「阿彌陀佛。」

    這時,楊天石正走在廟宇的碑林中,似在輕鬆瀏覽,其實眼色警覺,不時一瞥。只見一頭帶瓜皮小帽的線人閃了出來,輕聲道:「楊大人要見小的?」

    「刺客是何人?」楊天石四下瞅著,問道。

    「不知名姓。但能混入宮中,總是江湖高手。」

    「要刺殺何人?」

    「入宮行刺,總不會就殺個太監。」

    「可有蛛絲馬跡?」

    「見面時離得遠,那人蒙著臉,只聽他說到一個字,娘!」

    「娘?誰的娘?」

    忽然,透過碑林縫隙,楊天石怔住了。正是方才問偈的女子,通過大院,盈盈朝外走去……

    那線人也湊過來,透過碑林瞅著,點頭道:「果然是她……」

    「她是誰?」楊天石仍是瞅著那盈盈行走的女人。

    「掉到癩蛤蟆嘴裡的一塊天鵝肉。」線人嚥了口唾沫。

    楊天石疑惑地瞅著他:「你為何說『果然是她』?」

    「若不是她,」線人笑了,「如何勾住了大人的法眼?」

    楊天石不再理他,走向廟宇大門口。

    剛才還十分熱鬧的廟門前廣場,這時立刻終止了喧囂。小販們不再賣東西,耍把式的不再動換,口噴火焰的魔術師差點真把一口火吞到肚子裡,趕廟會的人群也都愣怔在當地。眾人都瞅向廟門。

    只見問偈那女子出了廟門,一身無袖的比甲裝,如後世的旗袍,套穿在明代水田衣上,襯托出婀娜多姿的身材。她的容貌像極了皇宮裡的鄭貴妃,只是透著淡淡的哀傷,卻又似乎不是哀傷,而是一種迫人的冷艷,略帶淒涼,楚楚動人,好像受盡榮寵卻仍在為愛憂傷。其容貌所以奪人心魄,乃因其身段透出的風韻,臉上顯出的聰慧,以及一種她自己不能察覺的天生的誘惑。

    女人就這樣盈盈地行走著,眼前的人群下意識地讓出了道路,眼神卻一刻也沒移開。

    楊天石和那線人也出現在廟門口的台階上,瞅著那女人的背影。

    線人側臉瞅向怔怔的楊天石,輕聲道:「大人……」

    楊天石一驚,立刻道:「好,就這樣。」他拾級而下。

    忽然,有一男人沖女子喊道:「嫂子!進忠出獄了!」

    周圍的一些野漢子放肆地大笑起來。女子站住了,但頭部一動沒動,然後接著走起來。從人群背後,楊天石跟蹤而去……

    走了一段時辰,穿過林間小道,那女人走向前面的一幢很大卻很簡陋的房子,房子坐落在樹林間的一塊空地上,桑樞柴牖,白屋寒門,屋頂上矗立著一座大大的土壘的煙囪,門口放置著一口水缸,整個看上去,乃窮困之家。那女子推門而入。

    楊天石從林後閃了出來。

    屋內忽然傳出醉漢的吼聲:「老子……老子回來半日,你他媽鬼影也不見……說,哪裡……哪裡勾人去了?」

    「寺中問偈,不知你已經回來。」是那女人的聲音。

    「胡說!定是去勾……勾搭小白臉!」那醉漢吼聲如雷。

    「不信就算了!」

    一個清脆的嘴巴聲傳出來,然後是嬰兒的哭聲。

    「老子蹲了半月監牢,可老子,還……還沒死!」又是那醉漢的吼聲。隨後便是拳打腳踢的聲音,但沒有那女人的一點聲音。

    楊天石噌地躥到門口,愣怔了一下,忽然抬頭看到屋頂上的土壘煙囪,身邊水缸蓋上有條繩索。他順手抓過來繩索,隨即朝上一抖,繩索已「套」住土壘煙囪,他猛然一拉,轟隆一聲,煙囪落地,煙塵一片……

    門「通」地開了,那名叫李進忠的醉漢踉蹌著奔出來,雙手扑打著煙塵吼:「誰!他奶奶的,是哪個狗日的!」

    楊天石一拳打過去,李進忠撲通倒地,又立刻爬起來,仍是紅著眼睛吼:「誰?誰敢打老子!」

    楊天石又是一拳,這一次力道有了方向,將李進忠打得踉蹌著一屁股正好坐到水缸前,楊天石手中的繩索一抖,李進忠已被死死地勒在水缸上。楊天石上前開始打繩結,李進忠仍是紅著眼睛吼:「誰?誰敢綁老子!印月!客印月!你快出來瞅瞅啊!」

    那女人原來叫客印月。她抱著孩子走出門,眼角處顯出被打的青淤。

    楊天石一把揪起李進忠的頭,讓他看著自己:「知道我最恨什麼嗎?我最恨打女人的男人!哪個狗日的男人打女人,老子就打他!」

    說著,楊天石微微用力,李進忠的腦袋叩響了水缸。

    李進忠哎喲一聲,猶是大罵:「你……你等著,老子的弟兄哪個都不吃素,滅了你個狗日的!」忽然瞅見客印月,「老子,老子明白了……你勾搭的……就是這狗日的……」

    楊天石隨手拿了水瓢,舀水往李進忠的腦袋上澆著。

    「喝醉酒打女人,男人的臉都讓你這等人丟盡了!」他一瓢一瓢地澆下去。

    李進忠身體手臂動彈不得,只好搖著腦袋上的水:「你……你他媽的……」他漸漸地清醒。客印月抱著孩子走過來道謝:「多謝這位俠士。」

    楊天石將水瓢一反手,扣在李進忠腦袋上。

    「你可還有別的地方可去?」他問客印月。

    客印月愣怔一下,但點點頭:「娘家,或許……」她言語躊躇。

    「我送你去。」楊天石說著轉身先行。客印月慢慢跟著走去。

    「印月啊!」李進忠喊起來,語有悲聲。已經走出一段的楊天石和客印月俱停步轉身,楊天石瞅著客印月,客印月瞅著李進忠。

    李進忠雖不能動彈,尚能雙腿使勁挪動著,他聲淚俱下,語無倫次:「印月,我錯了!我錯了!我灌了貓尿!我就不是人了!我不該打你!你打我吧!不不不,你不要打,你會手疼,你讓那位大俠打我,打死我好啦!我不會吭聲!你讓他打,讓他打!我只求你別走!別離開我!不要離開我呀!」說著「哇哇」哭起來。

    一滴眼淚滾出客印月的眼眶。楊天石明白客印月心軟了,說道:「狗改不了吃屎。」

    李進忠忙道:「我改我改!我定然改!印月,今日起,我跟你好生過日子,我疼你,我去掙錢,我再不要你受人指戳。我娶你,我八抬大轎娶你過門,咱名正言順,再不做這露水夫妻……」

    客印月臉色木然,她瞅向楊天石:「這位俠士,多謝了。」說著,轉身走向李進忠。

    「他,可還會打你?」

    客印月搖搖頭,解開了捆綁李進忠的繩索。

    李進忠「啪啪」地打著自己的臉,邊打邊罵:「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客印月蹲下身子,一手攙扶起李進忠:「進忠,咱屋去吧,走……」

    楊天石怔怔地瞅著,心中百感交集。

    客印月攙扶著李進忠進了屋,直到關上門,再沒看楊天石一眼。

    楊天石歎了口氣,不知是歎這女子的命運,還是歎自己的不遇。

    戰鼓「咚咚」地從錦衣衛衙署大門內傳出。

    大門極為寬闊,是可以出入軍隊的大門,正上方是一隻碩大的好像正振翅俯衝的黑鷹木雕,大門兩側的兩頭石獅仰首望著那只黑鷹,彷彿在朝拜。右側石獅旁,插著一面旗幟,上書「錦衣衛」三個大字。這就是大明帝國位於皇城西南、今天安門廣場西側大石雍坊的錦衣衛衙署。

    不遠處,八匹白馬、八匹黑馬,馬上是身穿飛魚服、腳踏白靴、英俊瀟灑的錦衣衛白靴校尉,扈從著一頂大轎,迤邐而來。在轎旁步行的是二十歲左右的白靴校尉錢寧,較之楊天石,他是個更加漂亮的人物,但眉宇間卻掩不住輕佻之色。

    大轎在大門前停住,十六名錦衣衛白靴校尉俱下馬,佩刀分列大門兩側。錢寧撩開轎簾,錦衣衛指揮使錢仕達出轎,也是一身戎裝,赫然而立。

    大門洞開,錢仕達大步而入,跟入的只有他的兒子錢寧。父子倆進入錦衣衛衙署的第一進院落。戰鼓更加雄壯有力。

    本院的一側,乃錦衣衛儀衛十司的辦公官邸,門左皆有標識,分別是:鑾輿司、擎蓋司、扇手司、旌節司、幡幢司、班劍司、斧鉞司、戈戟司、弓矢司、馴馬司。

    儀衛十司官邸對面,各司武官肅然而立,身後是本司儀衛將校和旗校,錦衣華服,英俊瀟灑,擺列出長長的陣勢。陣列間旌旗招展,五顏六色,有日旗、月旗、青龍旗、白虎旗、風旗、雲旗、雷旗、雨旗、天馬旗,加上二十八宿旗,共三十六面旗幟。

    錢寧侍從,錢仕達在官邸和陣勢間的甬道上朝前走去。走到陣勢中段,錢仕達轉身面對他的下僚武官們。錢寧微微舉手。儀衛十司官員、將校們立刻高呼:「效忠陛下!謹遵號令!」

    錢仕達微微點頭,轉身再行。

    第一進院落的盡頭又是一道大門,兩側分別掛著牌子:

    錦衣衛北鎮撫司

    錦衣衛南鎮撫司

    在大門前,錢仕達轉身:「今日本官壽辰,弟兄們隨意。」說著,轉身入內。

    第二進院落的兩側分別是南北鎮撫司官邸,此時此刻,官邸前擺放著長長的桌案,桌上美酒佳餚,桌後一側分別坐著兩司文官,這時全都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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