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一章 (1)
    馮空首托人給齊明刀捎話,讓他去趟無聚樓。

    齊明刀猜測:馮空首這傢伙不知又惹下啥麻煩了,需要援手哩。齊明刀簡單吃了幾口飯菜,往口袋揣了幾大毛錢,逕直奔無聚樓而來。

    齊明刀一踏進無聚樓,滿眼看到的是荒涼破敗的景象,桌椅上佈滿灰塵,條案上的毛毯被蛀蟲咬出許多小窟窿。靠牆壁的櫥格中,陳設的幾件古董不見了。窗戶上的花玻璃打碎了一塊,秋風吹進來,掀動著斜飄在空中的窗簾。

    神龕下方的方桌上,供著兩把束薪。一把蒲葦,一把卷柏。齊明刀想起來,那天在自己房子裡,馮空首和夜來香提說到束薪的事。夜來香面無表情地說馮空首,你取走也可以,不取走也可以。那話說得冷冰冰的,可齊明刀現在看到束薪,感覺卻全然不同。束薪儘管蒙了一曾塵土,靜靜地供在神龕下,但齊明刀還是感覺到了一種誠摯和熱情的存在。

    夜來香聽到門響,迎到客廳,看到齊明刀的表情,心裡什麼都知道了,忙掩飾說:「忙著照顧空首,沒顧上打掃衛生。」

    齊明刀打量一眼夜來香,見她花花的頭髮有些乾枯凌亂,臉形消瘦,臉色稍稍泛黃,眼中失盡了往日那青春少婦的神采。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像以前那麼講究,真是草枯一晌,人衰三天,昔日那個殷實人家女主人的丰韻明顯地褪去了。

    齊明刀心中生出一絲淡淡的悲涼。

    「空首呢?」

    「在裡屋。」

    夜來香掀門簾讓齊明刀進裡屋,裡屋傳來馮空首有些虛弱的聲音:「明刀兄弟來了。」

    「是哩,明刀兄弟看望你來了。」

    進到裡屋的齊明刀看馮空首背靠蒲團,斜依在床背上,身邊擁著凌亂的被子。

    「空首哥,咋把口罩戴上了?」

    馮空首見齊明刀這麼說,便伸手摘口罩,被齊明刀攔住了。齊明刀攔住馮空首的手,與馮空首面對面地坐在床沿上。齊明刀看到馮空首露在口罩外面的半爿麻臉和麻臉上多少有些哀傷的眼睛,一股酸楚徑直從嗓子眼湧到鼻根。

    馮空首看到齊明刀為自己傷心,臉上立時換上落難英雄的神情,撇著嘴角苦笑說:「渾身上下世事都變了,就連臉上的麻坑兒也變淺了。」

    瞧這馮空首,一句話逗得齊明刀差點兒破涕為笑。

    齊明刀:「你人消瘦了,消瘦得快失形了。」

    馮空首:「幸虧師娘白天黑夜照顧哩,要不然性命恐怕都不在了。」

    夜來香許多年來,只聽到這麼一句感激的話,心一激動,眼中便閃出淚花花。

    馮空首見狀,忙說:「快去給明刀兄弟倒茶,甭叫明刀兄弟乾坐著。」

    夜來香轉身去廚房拿水壺。

    馮空首見夜來香出了房門,得空說:「你瞧我,也不知圖啥哩?費盡心思,精心設計,總算把黑瓷罐弄到手裡。我那天晚上跪在城牆跟前,仰頭對著城門樓高喊:『黑瓷罐這只野兔讓我逮住了!從今往後,我就是長安城古錢幣收藏第一人!』」

    齊明刀:「瞧你得意張狂的。」

    馮空首:「豈止是張狂,簡直就是得意忘形,人一得意忘形就瞎塌了。先是這鼻子,再就是毛猴的白面。那黑瓷罐一天緊一天地往下折哩,黑瓷罐讓毛猴陶空了,黑瓷罐也讓我在城河邊的石頭上摔成了碎片兒。」

    話說到這裡,夜來香拎著水壺進來,接著話茬說:「豈止把黑瓷罐陶空了,把櫥格中僅有的幾件古董陶空了,把無聚樓陶空了,把兩個人的心也陶空了!」

    把兩個人的心陶空了!這句話像長著翅膀,在屋子裡飛翔碰撞,碰撞得滿屋子都是響聲。

    這句話讓齊明刀重新審視夜來香。初到長安,在無聚樓門口看到的那個頭髮花花的,對人傲慢無禮的夜來香消逝了。一個本色樸實忠誠的夜來香在眼前放著光。

    齊明刀想看看這句話在馮空首身上引起的反映,卻見馮空首把臉別到床裡邊去了。

    夜來香沏好茶,雙手遞過來:「明刀兄弟,喝茶。」

    齊明刀接過茶。

    夜來香又給馮空首遞一杯茶。馮空首的臉並沒有轉過去,只是伸過來一隻手,把茶接過去。

    就這樣,馮空首對著床裡邊的牆壁喝茶,齊明刀對著馮空首喝茶。兩個人無疑都覺出了那茶裡的無限暖意。

    喝畢茶,夜來香收拾茶具的時候,馮空首又轉過身來繼續和齊明刀說話。

    「不能再耽擱了,要下決心戒哩!要下決心看哩!」

    「可惜我決心下得晚了。」

    「不晚,還來得及哩。」

    「我去找毛猴,想在搖會搖些錢,你猜毛猴說啥?說好我的會長哩,搖會搖錢是急著救古董哩,哪裡是要你用作瞧病和吸溜白面哩?再說,你把錢都送到醫院裡,吸溜到鼻窟窿裡,下月拿空空手讓人家回搖呀?瞧我這條爛命,抵不上一件古董。我這不是自投羅網,自取其辱嗎!我氣急之下,把毛猴痛罵一頓,罵畢吼著說我走呀,我這輩子不想再見到你啦!毛猴在我身後說,你一走,搖會就徹底散啦。我說散了就散了,見死不救,不散有啥用!毛猴說,搖會散了,白藥面並沒散,想吸溜了,儘管來尋我。」

    齊明刀:「毛猴個狗東西,龜孫子!」

    「我兩手攥空拳,回到了被陶空的無聚樓。」

    齊明刀探手在懷裡,說:「一塊兩塊緊些,三毛五毛還拿得上來。」說完把三匝錢塞到馮空首懷裡,「下決心戒!下決心戒!」

    馮空首沒有動錢,只拿眼睛瞅瞅,說:「兄弟只剩下齊明刀,親人只剩下夜來香。」

    夜來香一聽這話,一撲撲過去,伏在馮空首懷裡嗚嗚地哭,邊哭邊用手捶打馮空首。

    齊明刀看到眼前的情景,覺得待在一旁不合適,露出要走的意思。馮空首忙用手攔住:「甭走,再走就不是我兄弟。」

    夜來香也止了哭聲,拾身起來,說:「賴好也得吃了飯再走。」說著出屋去廚房做飯去了。

    望著夜來香走出屋子的背影,齊明刀忽然想起夜來香私自取掉的那個孩子。馮空首說取掉好。齊明刀當時不理解,現在理解了。那個孩子在這當口來到這個環境中,確實不合適。

    齊明刀依舊坐在床沿上,和馮空首面對面拉話,話題自然而然轉到長安城古董行當新近發生的事上。馮空首有些失落地說:「聽夜來香說,你們在寶鼎樓聚會來?」

    「對,是重陽佳節那天,設菊花酒宴,為金柄印廳長赴美餞行。」

    「為金廳長餞行?怕是為昭陵二駿吧。」

    「空首哥到底是空首哥。」

    「颯露紫和拳毛騧有眉目了。」

    「唯願如此。」

    「不知小克鼎哪一天冒頭哩。」

    「也有些消息了。」

    聽到這話,馮空首一轱轆翻起身,跪到被子上,麻臉潮紅,雙眼放射出異常明亮的光芒,沖齊明刀叫一聲:「明刀兄弟!」

    齊明刀有些吃驚,小克鼎在一剎那間把馮空首的病治好了。

    馮空首本來要和齊明刀一起去四郎河邊找楊老漢商議小克鼎的事。但當他從床上爬下來時,卻感到去不成了。走路不方便,疼。齊明刀看到馮空首的樣子,想:如果走路跛腰失胯的馮空首帶到楊老漢面前談小克鼎,恐怕楊老漢有看法。齊明刀把馮空首扶回床,按住他肩膀說:「算了,你就躺在床上休息,我一個人去。」馮空首用深陷的猴子眼瞧著齊明刀,唉聲歎氣地說:「瞧我這個人,不中用了!不過,我就是不去,明刀兄弟也不會翻我這道牆。你說是吧,明刀兄弟?」

    齊明刀明白,馮空首這是要他當面唾核兒哩,忙表白說:「好我的空首哥哩,你把兄弟當成啥人了,說這種見外的話!」

    馮空首一手扇了下自己的麻臉,另一手扇了自己的嘴巴,隔著口罩連呸三下說:「呸我這張臭嘴。明刀兄弟大人海量,權當我剛才放了個臭屁。」

    齊明刀:「自家兄弟,分啥屎香屁臭,我走呀。」

    馮空首連忙攔住,認真地說:「小克鼎可不是黃花犁屏風和琉璃鴟吻,得格外用心哩。」

    齊明刀:「這個自然。」

    「我估摸,用上一回的法子,小克鼎很難閃面。咱得作另一手準備,我就留在長安城,給咱作另一手準備。」

    齊明刀:「放心吧,我會相機行事的。」

    「這樁事要是弄成,你哥我這條命或許還有救。」

    齊明刀離開無聚樓,到四水堂向鄭四爺討了一包上好的茶葉,又到秦漢瓦罐向唐二爺討了兩瓶上好的陳年西鳳酒,然後直奔四郎河邊的楊老漢家。

    看到齊明刀來,楊老漢並不驚異。

    齊明刀揚一揚手中的好茶葉和陳年西鳳:「老叔,我看你來了。」

    楊老漢拿煙袋鍋蹭蹭山羊鬍子說:「恐怕不是來看我個死老漢吧。」

    「是專門來看老叔的。」

    「進城沒幾天,見人就不說老實話了。」

    「實實的老實話。」

    楊老漢笑一笑,把齊明刀讓進門樓小方桌旁坐下,拿來鐵絲箍著的青花瓷壺和兩個沿兒帶豁口的小酒盅。

    齊明刀把帶來的茶葉放到壺裡,沏上水說,:「鄭四爺托我給你捎的上好茶葉。」

    楊老漢吧嗒吧嗒吸一陣旱煙,拿酒盅品了一盅茶,連聲誇獎:「好茶好茶。」誇著誇著,老眼就瞇蒙了,彷彿四水堂就聳立在眼前。齊明刀憶起來,四水堂開業大吉那天,楊老漢站在當街的雨地裡,一手摸著臉上的雨水,一手拿煙袋指著四水堂茶樓,無限感慨的說:美,真真正正的美!我的琉璃鴟吻和《營造法式》沒有白給你,你把我老漢小時候的生活復活了,把我祖上的房子重修了,而且修的更美更好哩……

    齊明刀:「鄭四爺讓你有空就去四水堂喝茶哩。」

    楊老漢一邊搖頭一邊吧嗒吧嗒抽煙:「不去哩,天天去喝茶就沒意思了,那茶樓印在我腦子裡。每天回味,每天想念,那才叫有意思哩。」

    齊明刀陪楊老漢品了一陣茶,又問:「老叔,要不要喝兩盅酒?」

    楊老漢又搖頭又抽煙鍋:「今兒只品茶,不喝酒。」

    齊明刀聽成了今日只回憶茶樓的事,不想別的事。

    齊明刀和楊老漢聊起了四水堂開業那天火鳳凰飛來的奇觀,說那是長安城幾百年來沒出現過的特殊景觀。

    楊老漢說火鳳凰繞著鴟吻飛鳴,是在鳴叫鴟尾哩,可惜鴟尾已經讓歷史打碎了。

    後來話題轉到了貨郎苗身上。

    齊明刀:「我師傅不知道近來咋樣哩?」

    楊老漢這回吧嗒了許久才說:「四水堂開業那天是夏至,如今已是仲秋了。瞧我,裡邊都穿了秋衣秋褲秋襪,一個季節多了。」

    齊明刀眼前浮現出師傅貨郎苗離開長安城時的身影。消瘦蒼老弓腰駝背的貨郎苗穿著泛白的藍色長袍,搖著撥浪鼓挑著貨郎擔兒顫顫巍巍往前走著,邊走邊吟唱著蒼涼的詞曲:回身忽作異方聲,一聲回盡徵人首。

    楊老漢:「一個季節了,沒見過貨郎苗的影星。我一天到晚,除了回味四水堂茶樓外,就望蒲水河對岸的馱馬山,我能望見山上邊天空流過的雲團,卻望不見貨郎苗的身影。」

    師傅貨郎苗還穿著長衫袍,挑著貨郎擔兒,搖著撥浪鼓,艱難地行走在蒲水河兩岸的山路上嗎?

    楊老漢:「那天從長安城回來,臨分手時,貨郎苗說:行了,長安城依你的樣兒蓋了四水堂茶樓,我送一個徒弟進了長安城,咱了了長安城的心願了。咱再不進長安城了。」

    師傅跟長安城的緣分到頭了。

    「我說你不再進長安城了。他說不了,回蒲水河邊,為孫柳孫橋操心,直到死在穆帛絹懷裡。」

    齊明刀心情一下沉重了許多。

    楊老漢不再說話,只是一個勁巴嗒煙鍋,澀滯的眼睛一會兒望望長安城的方向,一會兒望望蒲水河和馱馬山的方向。

    齊明刀明顯地感覺到,這次和楊老漢會面,遠遠的沒有那次弄黃花梨屏風和琉璃鴟吻輕鬆愉快。

    齊明刀又喝了幾盅茶,楊老漢又巴嗒了幾鍋旱煙。兩個人對面坐著,卻誰也不看誰,沒話說了。齊明刀一臉的窘迫,暗道:咋能沒話說哩?咋可能沒話說哩!

    其實,兩個人心中都想著那件事,但都找不到合適的詞句說出來。

    楊老漢在鞋底下磕掉煙鍋裡的煙灰,慢聲慢氣的說:「來也來了,喝也喝了,說也說了。」

    齊明刀曉得:這是讓他走人哩。

    齊明刀憨憨地笑笑:「老叔,我,我是專門來看你的。」

    「哦哦,來了,看了,也喝了。」

    「嘿嘿,老叔……」

    「哎,一個勁叫老叔弄啥哩?」

    「嘿嘿,老叔,好我的老叔哩。」

    「到現在還不說老實話。」

    「嘿嘿,我說我說。我是專門來看老叔的,順便捎帶著問問小克鼎。」

    「恐怕是專門來問小克鼎的,順便捎帶著看看老叔。」

    「瞧老叔說的。」

    楊老漢重新點燃煙鍋,巴嗒巴嗒吸溜著,還不時往空中吐煙圈兒:「小克鼎可比黃花梨屏風和琉璃鴟吻貴重得多。」

    一陣喜悅之情湧到齊明刀心頭:「那是當然,那是當然。」

    「黃花梨屏風和琉璃鴟吻的落腳倒還令我滿意,可小克鼎還要貴重得多。」

    「請老叔放一百二十個心,我給小克鼎尋下的東家比四水堂鄭四爺還要闊氣得多。」

    「是在四水堂照過面的那位寶鼎樓主人唐二爺吧?」

    齊明刀想起四水堂開業大吉那天在茶桌上面面相對的情形來。「老叔就是老叔。」

    楊老漢本欲在小板凳腿上磕煙鍋,可半道上又收回去。末了把玉石煙嘴含在嘴裡,鼓腮一吹,把煙灰和火星一起吹向空中:「我不想知道東家是誰,也不管東家是誰,我只有一個原則,這東家的心,要比鄭四爺還誠實!」

    齊明刀想,鄭四爺得到黃花梨屏風和琉璃鴟吻,築建了四水堂,恢復或者再現了他和楊老漢那輩人過去的生活。唐二爺若想得到小克鼎,須得做啥樣驚天動地的事情呢?難題倒是一道難題,但憑唐二爺的性格和實力,做事絕對不會含糊。想到這兒,齊明刀的信心一下升上來,用巴掌使勁拍著結實的腔子說:「請老叔放心,我這腔子裡的心和東家的心,絕對比鄭四爺的心還要誠上十倍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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