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章 (3)
    金柄印已經接過賀官帖,偏著腦袋從頭至尾細細觀賞。金柄印平生最喜愛杜大爺的行草手卷,認為杜大爺的手卷俊雅勁邁超絕古人,長安城裡一百年才出此一人。再看通卷賀官帖,文脈暢曉,氣韻流淌,俊雅勁邁,清秀潤朗。前面字個個如杜大爺恭身側立,中間字端莊肅穆又峭拔奇崛,後面字瀟灑婉轉,筆意凌雲。

    金柄印對賀官辭的內容全然沒有記住。金柄印的眼神被杜大爺的筆鋒勾引,在縱逸奇崛跌宕起伏的字勢中遊走著。中原客白瓷瓶的怠慢,半坡馬廄的羞辱以及以前所有的不快,都被行走在杜大爺筆勢中的金柄印暫時忘記了。

    恰在此時,杜大爺端起酒爵說:「來,尊爵高起,請金廳長飲第一杯。」

    眾人將尊爵高舉過頂。

    唐二爺呼:「鳴鐘!」

    陶問珠秀手一揮,花格隔扇裡的樂工一齊揮動鐘槌,鐘磬鉦鼓錞鎛於六音立時合奏一處。在六音迴旋共鳴聲中,眾人將尊爵中酒一飲而盡,惟有鄭一壺只吸溜了一口核桃壺嘴兒。

    杜大爺請金柄印坐,金柄印落坐,眾人也隨即落坐。金柄印坐下,眼睛猶盯著已收在黃楊木匣中的賀官手卷。匣卷均已歸其所有,還這麼目不轉睛地看著,著實是有些貪婪了。

    杜大爺雙手執圭,朝向金柄印:「金廳長,我敬第二杯酒,以酒為敬,以酒為忠,以圭為信,以圭為義,拜託你捎幾樣禮物到美國。」

    金柄印嘴上說好說好說,心中卻暗道:杜老兒終於有求於我。

    杜大爺示意,楚靈璧用托盤端過三樣禮物來:一信一鏡一玉環。

    杜大爺:「這一信二禮,既是我個人所托,亦是全長安城人所托,它關乎颯露紫和拳毛騧回歸長安的命運,勞您大駕,煩請親手交到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手裡,我和全長安城人將不勝感激。」

    眾人看托盤中的兩樣禮物,一樣是唐代金銀平脫鸞鳥綬帶紋銅鏡。這鏡齊明刀在楚靈璧的閨房裡見過,而且還借鏡偷窺了楚靈璧雕牙磨玉般精緻的面容。這鏡原先是杜大爺贈送給楚靈璧的,現在又要贈送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另一樣是漢代青玉透雕刻磨夔龍環。夔龍張口露齒銜其尾,週身雲紋翻捲。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是個中國通,讀過杜玉田親筆信,再看這面唐鏡和漢青玉環,必然領會其意:鏡照大唐歷史,二駿為長安至寶。青玉龍環,環者還也。破鏡重圓,至盼二駿歸還長安。

    金柄印大概覺得送給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館長的禮物沒有贈他的賀官帖重要,所以不大正眼看,而只看杜大爺。杜大爺兩肩放鬆,袍掖腰帶,雙手捧圭,形狀正如鍾扣地面。杜大爺說畢,放好青玉圭,只手端著酒爵起立。杜大爺端酒爵的姿勢很是特別。拇指中指托住爵腰,食指斜搭爵沿,將爵平端胸前。杜大爺的手異常瘦勁,筋骨暴起,手自腕脛折而下垂,無名指小拇指自然向內勾屈。細看時彷彿小拇指長於無名指,那份雅態,不知修煉多久才能達到。

    杜大爺:「來,尊爵高起,敬金廳長第二杯。」

    眾人又起立高舉尊爵。

    唐二爺又呼:「鳴鐘!」

    鐘磬鉦鼓錞於鎛六音再次合奏,眾人再次將尊爵中酒一飲而盡。

    金柄印持尊飲酒時極力模仿杜大爺。沒承想人的內在氣質一部分是成百上千年文化積澱滲在血管裡,天生帶有,另一部分是後天不斷修為才得以成功,豈是酒宴上三下兩下模仿得了的。學得外形,離其神遠,反而拙劣。金柄印拙劣的舉動把周玉箸逗笑了,差點沒把酒噴出來。

    金三爺用肘撞撞鄭四爺:「就說嘛,杜一老咋可能如此尊重金柄印呢?杜一老不是在尊重金柄印,杜一老是在尊重颯露紫和拳毛騧哩!」

    待大家坐下,杜大爺又說:「這第三杯酒嘛——」說著用眼角瞥董五娘。董五娘立即會意,忙站起來說:「這第三杯酒,留給我來敬吧。」

    金柄印頗感意外,滿腹狐疑地斜睨妻子董青花。董五娘並不理會丈夫,只管對大家說:「我家夫君人雖不才卻運勢不錯,晉級添爵,承蒙杜大爺唐二爺和各位青眼相加另眼相待,專設此宴為其祝賀,做為人妻,我在這裡先謝過大家。」說著像古時人一般福了一福。

    眾人連忙回禮。

    董五娘繼續說道:「借此機會,我也送一樣賀禮給夫君,以表示為妻的一絲兒心意。」

    董五娘說著,反身從身後拎過籐籃,打開,綻開紅絲絨,取出一件青花纏枝蓮賞瓶。那瓶高兩匝,長頸圓腹,高圈足略微外撇,造型端莊古樸,色澤鮮艷。瓶腹繪纏枝蓮花,上下繪海水,如意,蕉葉、回紋、蓮瓣,卷草。足圈內有青花「大清光緒年制」楷書款。

    董五娘畢恭畢敬地捧著,要獻給丈夫金柄印。金柄印和妻子一個被窩睡了二十年,豈能不認識這青花瓶?

    「這不是賀禮,是賞瓶。」

    金柄印說得對,這確實是大清光緒皇帝專門用來賞賜大臣的青蓮瓶。

    董五娘:「為妻正是拿賞瓶做賀禮呢。」

    金柄印心道:你是我的妻子,你以為你是皇上!我是你丈夫,你以為我是你的大臣!

    董五娘:「皇上為啥要拿這青花瓶賞大臣呢?」

    金柄印:「青蓮諧清廉,意思是要大臣為政清廉。」

    董五娘:「這正是為妻的心意。」

    金柄印覺得自個兒嘴太快,所以愕住了。

    杜大爺又呼:「尊爵高起。」

    唐二爺:「鳴鐘!」

    樂工可能隔扇聽出了些意思,所以這次把鐘磬鉦鼓錞鎛於奏得更響更猛烈。在更響更猛烈的奏鳴聲中,大家痛飲了這第三巡酒。

    唐二爺宣佈:「酒禮已成。」

    大家鼓掌,六音又奏。

    唐二爺:「下面由大家商議眾飲之法。」

    飲酒分戶飲、氣飲、趣飲、才飲、戲飲和樂飲。大家依次商定,選一兩項做飲酒的由頭和樂子。戶飲為尋常飲酒,用角觥兕,顯然不符合今日情形;氣飲,猜拳擲骰子,街坊酒徒所玩,顯然不合在坐各位身份。試想杜大爺捋高袖子,腳踩桌檔,睜眉豁眼,高聲猜拳行令,那還不笑死人?趣飲,拼的是嘴皮子,講名人典故,官場軼聞,黃色段子,以逗人笑為主,不能逗人笑者自罰一杯。金柄印是箇中高手,可惜楚靈璧陶問珠兩個未出閣的大閨女在場,使得金柄印不能發揮所長,只好扼腕歎息;才飲,若《紅樓夢》裡描寫的那樣,當場出題,限時填賦詩詞,填賦不出者罰酒三爵。才飲雅倒是蠻雅,但在場各位,除杜大爺楚靈璧外,恐怕都得輪換飲酒了。《紅樓夢》裡那個混蛋薛蟠都會,現今的文明人都不會,只得淘汰。現餘下兩項,一項戲飲,一項樂飲,遂被大家議定採用。

    戲飲為投壺。陶問珠當堂放一個方杌子,杌子上置一雙耳銅壺,又拿來柘木棘木矢片,分給眾人。眾人按座位次序輪流用矢片投壺。壺中盛綠豆小豆,矢片頭較尖細,投中必紮住。凡未投中或者投中沒有紮住者,由司射裁定,罰酒一爵或三爵。

    各位準備就緒,鐘鼓伴奏,開始投壺。

    金柄印從來沒玩過投壺,拇指食指拈起棘木矢片便投,一投未中,二投亦未中,三投眼看著中了,矢片卻沒有紮住,反而帶出幾粒豆子來。金柄印想:投中容易,扎進去卻難,只得搖晃著腦袋喪氣地坐下來喝了三尊罰酒。

    金柄印畢竟是精明人,一邊吃罰酒一邊細心觀查杜大爺他們如何投壺。杜大爺側身朝向投壺,氣靜神閒,不像尋常人用大拇指和食指夾矢片,而是用食指和中指夾住柘木矢片,放到嘴唇邊輕輕吹口氣,那矢片便發出顫顫的聲響。金柄印一眨眼,那柘木矢片已飛離杜大爺指間。柘木矢片帶著響兒,和著鐘鼓樂聲,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後從上往下,一頭紮在投壺的豆子裡,穩穩地站住了。杜大爺三投三中。

    金三爺鄭四爺輕鬆過關。就連董五娘和周玉箸兩員女將,也屢投屢中。唐二爺任著司射,不用投。齊明刀也是頭一回玩這戲飲之法,三投中一,被罰了兩爵酒。

    第二輪開始,金柄印說他要連投十八次。一來金柄印要練習練習,他已看出些門道,矢片不能夠直著飛出,而是要有弧度,弧度越高越容易紮住。他要把這竅門和手勁練熟悉了。二來這菊花杜康酒的確好喝。金柄印本來就嗜酒,碰見如此好的菊花杜康酒,能不痛飲。但酒桌上他又不能獨自一人抱著罈子大灌大飲。投壺正是好機會,贏不了矢片卻贏得了菊花杜康酒。

    唐二爺司射,陶問珠遞矢片,金柄印投壺,結果連罰九尊。第十投中,十一十二連罰,十三十四連中,十五罰,十六十七十八連中三元。金柄印高興得揮拳跳起來:「中了中了,連中三元!」

    唐二爺:「金廳長藝成了?」

    金柄印:「成了!」

    「有把握了?」

    「有了!」

    「賽一把?」

    「跟誰?」

    「小陶,陶問珠。」

    「陶問珠?她咋能跟我賽哩?」

    「金廳長小看人哩。」

    這話倒把金柄印的嘴堵住了。

    「咋賽?」

    「你只需後退一步,站在六步處投壺即可。陶問珠則進到隔扇裡邊,隔著花格投壺。」

    金柄印有些驚異:「這咋投呢?」

    唐二爺:「還依老規矩,扎中為勝,貫耳可得雙彩,也罰雙。」

    「成,來。」

    唐二爺:「鐘鼓大鳴!」

    樂工奮力擊奏,一時間六音震耳欲聾。

    金柄印連中兩投,第三投一得意,手指欠了巧勁,中是中了,卻沒有紮住。陶問珠飲了兩爵,金柄印飲了一尊。

    該陶問珠投了,只見她拈了三件棘木十字交疊矢片隱到花格木扇後面去了,鐘磬鉦鼓錞於鎛六音再次催發,聲勢比前邊更加激越。

    忽然,花格的空隙中旋轉著飛出一件棘片。那棘片並不直奔投壺而去,而是若一隻蝴蝶一般,款款地繞著人們頭頂飛轉,然後向投壺旋去,猛一跌,跌進投壺紮住了。

    要不是唐二爺提醒,金柄印便驚奇得忘記吃罰酒了。

    金柄印正吃罰酒,卻見第二件矢片從花格飛出,旋的圈兒更大,最後款款地劃向投壺。眼看著偏了一點兒,難得入壺了。那矢片果然沒有入壺,而是從壺耳中穿過去,跌在了地上。

    「好!貫耳!得雙彩!罰雙!」

    金柄印心服口服,連喝兩尊。

    第三件又飛出,繞的圈子更大,款款地劃向投壺,若第二件一樣,不直入壺中,卻飛向壺耳。金柄印想:又得喝兩尊。

    不料,那矢片卻當地一下被壺耳絆掛住,沒能穿越過去,掉落地上。

    陶問珠只得出來喝了兩爵罰酒。細算時,陶問珠竟然多飲一爵,敗了。唐二爺心一沉:不知這是啥兆頭。杜大爺想:那當地一聲怕就是命吧!

    齊明刀湊到陶問珠跟前:「沒想到,你還有這神技哩。」

    「啥神技,天天蒙著眼睛練就有感覺了,可惜最後一投,感覺還是差了一丁點。」

    聽陶問珠話語,顯然對自己不滿意。齊明刀又連誇讚帶安慰一番。

    投壺戲畢,各人歸座吃菜。聽著舒緩悠揚的鐘鼓樂曲,吃著美味的六國菜餚,體會一下鐘鳴鼎食的滋味,真是人生極大的樂事。

    董五娘碰碰丈夫金炳印的胳膊肘:「咋樣?比尋常酒宴有趣吧?」

    金炳印滿飲著菊花杜康酒說:「文是文,雅是雅,就是太繁瑣,讓人喝得放不開手腳,那比得尋常酒宴,大家逐個給官大的敬酒,然後三喝六令,集中目標對準一個人,放倒為原則,你說痛快不痛快?!」

    董五娘白丈夫一眼,小聲反駁說:「這兒是鐘鳴鼎食,過的是王公貴族士大夫的生活,一舉一動一招一式講的是文化,哪像你們官場擺宴請客,一群豬頭,把杜康都喝成馬尿了。」

    金炳印:「管他馬尿不馬尿,喝到肚子裡再說。」說著端起酒尊,長鯨一吸,涓滴無遺。

    杜大爺見大家酒興愈來愈濃,便起坐離席,說:「今日重陽雅聚,觀菊花姿色,聞菊花香味,飲菊花杜康酒,人人興致濃厚,老朽也心血來潮,破例獻醜為金廳長和大家演奏一支樂曲,以助興上之興。」

    楚靈璧撤去投壺,支好古琴,放好坐凳。本來安排楚靈璧奏琴,現在杜大爺親自操琴,楚靈璧便退到花格隔扇裡邊,指揮樂隊,敲鐘磬鉦鼓錞於鎛為杜大爺伴奏。

    眾人舉爵飲酒,引箸吃肉。

    杜大爺彈奏的是《秦王破陣樂》。一時間,板屋秦聲裡琴聲驟馳,鐘鼓齊鳴,鐘磬鉦鼓錞於鎛隨後催動。馬蹄得得,金戈鏗鏗,秦王李世民率十萬大軍一片喊殺直衝敵陣,金戈鐵馬和著鐘鼓琴聲從一千三四百年前的歷史中衝殺過來。殺伐之聲迴旋在板屋之內,又從門窗間碰撞而出,夾雜攜帶著菊花杜康的酒氣,飄飛向秋日殘陽染紅的長安城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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