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一章 (2)
    楊老漢:「我老漢琢磨你這回說的該是實話。」

    競拍是在四水堂來鳳儀進行的,時間是晚上九點。這是長安城古懂行當做大筆交易時慣用的手法。晚上九點,是茶樓最熱鬧的時候,人來人往,進進出出,是最最自然的掩護。各大高手攜妻帶友,不期而至,湊在一起喝茶,也是最最自然不過的事。若是換在別處,古董行當幾大高手雲集一處,那些鼻子靈耳朵聰眼睛亮的刀子必然要揣測:古董行當有大動作哩。而熱鬧的茶樓,正好能把這種揣測淹沒掉。再者,茶童和客人中有自己的眼線隨時提防刀子的不請自來。真可謂最熱鬧處最隱蔽,最危險處最安全。

    上次寶鼎樓聚會,專為金柄印餞行,所以將金柄印尊為上首。眼下金柄印一行已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不可能來參加競拍茶會。

    這次競拍茶會,自然要恢復以前的座次。首座,頭纏帕首,身著緋色襴袍,腳登黑色六合靴,手執青玉圭的杜大爺。次座,身著綢緞暗花,面若古銅,神情凝重嚴肅的唐二爺。三座,耷拉著腫眼皮和肥下巴的金三爺。四座,形若秀雅端莊梅瓶,膚若豐潤細膩青花瓷的董五娘。五座,雍容華貴,風韻若少婦的周玉箸。六座,身材矮圓,臉上消瘦,眼睛上扣著茶色水晶眼鏡的秀水。七座八座空著。楚靈璧和陶問珠侍立一旁。

    鄭四爺是東道主,不入座,提壺倒茶,盡東道主之宜。

    「我昨黑了做夢,夢見鳳凰又鳴叫著飛來,繞著四水堂的鴟吻飛旋,今晚上杜一老就來和大家聚會了。」

    金三爺略微睜睜碎眼:「自從建了四水堂,鄭四老是愈來愈會說話了,借夢見鳳凰誇讚頭一回大駕光臨的杜一老哩。」

    杜大爺把青玉圭恭敬的放置到桌面上,輕聲吟出兩句詩:「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

    金三爺:「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大安寧。」

    幾個人說著鳳凰時,秀水那只獨眼則透過茶色水晶鏡片打量著唐二爺和杜大爺。唐二爺是他的重要競拍對手,神情凝重嚴肅,眼露剛毅自信,打從進來,便不動窩兒地坐著,沒有開口說一句話。杜大爺呢,面目平靜,神情閑雅,一邊說著鳳凰,一邊品鄭四爺給他倒的好茶。秀水感覺非常奇怪,杜大爺分明就坐在跟前,他卻總覺著杜大爺距他非常遠。而且有一種古氣,慢慢地朝他侵襲過來。

    就在秀水看著大家閒話鳳凰的時候,齊明刀和馮空首領著楊老漢進來了,大家忙起身歡迎,鄭四爺忙讓楊老漢在第七座坐。楊老漢把拎在手中的大麻袋靠椅子腿放好,然後入座。還剩一個座位,齊明刀要馮空首坐,馮空首要齊明刀坐。金三爺用很不高興的腔調說:「沒臉見人,哪有臉坐。」大家這才看清馮空首戴著個大口罩。金三爺是知道馮空首沒臉見他,卻不知道馮空首鼻子爛了。馮空首做事很絕,但在公眾場合,卻不駁師傅面子,往後退幾步,趔趄著腿,靠牆站著。齊明刀入坐末座。

    鄭四爺給楊老漢和齊明刀上茶:「秋涼了,喝杯茶暖暖。」

    楊老漢吸溜口茶:「在這喝茶,跟在我屋喝茶一樣。」

    鄭四爺:「說得好。」

    茶又過三巡,鄭四爺從袖中轉出核桃壺,展在掌心,往空中聳一聳,然後往嘴裡空幾滴。

    鄭四爺這一舉動,其實是競拍開始的宣言。

    一直不動聲色的唐二爺看到鄭四爺的舉動,拿眼瞟陶問珠一下,陶問珠便從身後的樟木箱子裡搬出一方銅鼎,放到桌面上。

    那鼎四足方形,雙耳,四角出戟,下部四周有鼓釘,上部有花紋,裡外無銘文。器形像唐二爺一樣端莊深沉,立在桌面,穩穩重重。

    秀水想起那天在瓷魂鋪裡請董五娘幫眼的情形,知道墊場賽開始了。重要的拳擊比賽,前面都有墊場賽。

    鄭四爺眼光越過杜大爺和唐二爺,看金三爺。金三爺碎眼瞪一下牆根的馮首空,說:「這要是一枚古錢幣,我叫我徒弟聞一聞,掂一掂就成。」

    又看董五娘,董五娘用滿帶磁性的聲音說:「要是塊瓷板,我也能在瓷板上釘釘。」

    再看周玉箸,周玉箸溫柔地說:「貨是我家的,我咋能表態呢。」

    末了看楊老漢,楊老漢只是笑著吧嗒煙鍋,不表態說話。

    大家心裡明白,東道主是在故做姿態,目的是要拿竹竿兒試探秀水的深淺哩。因為鄭四爺的目光,最後落在了秀水身上。

    秀水那只獨眼射出的目光,透過水晶鏡片,和鄭四爺的目光碰在一起,碰得鄭四爺眼睛疼,連忙吸溜一口核桃壺。

    識得這東西,才能參加競拍。

    秀水轉眼去看唐二爺,唐二爺神情依舊,仍然不開口說話,倒是唐二爺的妻子周玉箸說了句:「當馬槽用有點小。」

    秀水猜測這句話的意思:這鼎是馬槽鼎,不金貴。不金貴,怎麼能拿上桌面呢?這可是長安城的桌面呀!

    秀水沉吟片刻說:「我看像商代晚期的宗廟祭祀禮器。」

    周玉箸呷口茶說:「秀水先生好眼力。」

    秀水想,墊場賽絕不會就這麼簡單結束,競拍器物絕不可能輕易取得,這內中必定還有埋伏。機會稍縱即逝,決不能放過。秀水起身湊近方鼎,抽鼻子嗅一嗅,反弓中指敲一敲,側耳聽聽聲響,然後回過頭來問唐二爺:「唐二爺,這鼎出土時是完整的嗎?」

    唐二爺開口說話了:「出土時我不在場,轉到我手上就是這個樣子。」

    秀水:「唐二爺,你看像不像修復的?」

    唐二爺:「秀水先生的意思是說這鼎出土時是零碎片兒?」

    秀水:「哪裡哪裡,我這不是正向唐二爺請教呢麼。」有了瓷魂鋪的經驗,秀水精明多了。

    唐二爺:「方便的話,請秀水先生出個價。」

    唐二爺這是將球踢到秀水的門柱邊上,球要麼踢進門,要麼被彈出來。

    秀水並不慌張,扣住大拇指,伸直四個指頭,正一亮,反過來又一亮。江湖手語,八十個錢。唐二爺一看秀水手勢,便知秀水認定這鼎是修補的。

    高手過招,表面波瀾不驚,實則招招笑裡藏刀,針鋒相對,鬥得電光火石。三兩個來回下來,唐二爺便知秀水眼力,此人絕非等閒之輩,而且來者不善。

    唐二爺想進一步試探一下秀水的財力:「按你的估價,吃進嗎?」

    「吃,再加二十個錢也吃。」

    唐二爺嘴角露出難得的笑容,陶問珠看到那笑容,過來收方鼎。齊明刀的目光跟隨著陶問珠,看到陶問珠把方鼎裝回樟木箱子。陶問珠彎腰時翡翠耳墜從秀髮中閃現出來。

    杜大爺自從吟頌兩句騏驥鳳凰後,就一直神情閑雅地坐著,手握腰間玉珮,眼望桌上玉圭。剛才墊場賽鬥法,他似乎全然沒有看在眼裡。

    鄭四爺見墊場賽結束,便去給楊老漢添茶。楊老漢狠勁吧嗒兩口煙鍋,然後一口把茶喝乾,起身解開大麻袋,綻開舊棉絮,把一個銅鼎端上桌來。

    那鼎腹圓如鼓,沿寬唇方,雙耳直豎,三隻蹄足鼎立。鼎身浮雕獸面波紋,腹內陰刻十字銘文:寶鼎其萬季,子孫永寶用。那鼎雖不足大克鼎三分之一大,卻渾圓厚實,立在桌心,穩得跟太白山一樣。

    金三爺的圓腦袋擱在椅背上,臉往上仰著,一雙碎眼卻往下看著銅鼎。鄭四爺嘴巴含著展在掌心的核桃壺嘴,卻沒有顧得上吸溜,眼睛直看那銅鼎。董五娘跟梅瓶一樣端坐著,脖子卻略微朝前伸,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那銅鼎。周玉箸保持著雍容華貴的氣度,冷靜地看那銅鼎。楚靈璧踮著腳尖,伸著天鵝一樣的長脖子,越過董五娘看那銅鼎。陶問珠則偏著頭,從董五娘和周玉箸間的空隙裡看那銅鼎。齊明刀和馮首空淡淡地看那銅鼎。

    金三爺幾個人的目光完全被桌心的銅鼎吸引住了,彷彿那銅鼎是塊巨大的吸鐵石,金三爺幾個人的目光是眾多的鐵屑。

    杜大爺閑靜的臉上一點驚異都沒有,只是輕輕掃了一眼那銅鼎,目光很快又收回到青玉圭上去。

    唐二爺只是在楊老漢端鼎上桌時用眼角斜了一下,便去正眼看杜大爺。當眾人的目光被銅鼎吸引過去時,唐二爺輕聲對杜玉田說:「器物深廣,尋常繩尺難以測量。」

    杜大爺亦輕聲回道:「你說鼎哩還是說人哩?」

    楊老漢初始看到杜大爺和唐二爺看鼎的表情,心中咯登一下犯起疑惑,難道咱祖上百年珍藏的會是一方贗品?!但當他偷聽到杜大爺和唐二爺一人一句對話時,心中疑惑的吊桶一下落了地。真品無疑!既然真品無疑,咱就要端起真品的架子,且看他們如何拿出超過四水堂的派頭和實力。

    秀水欠身到銅鼎跟前,不易被人覺察地吸吸鼻子聞了聞,又用指甲蓋兒彈一下銅鼎,銅鼎立即發出干木頭一樣干空的金屬聲。那木木的聲音拖得長,消失得慢。秀水又看看鼎身上的浮雕紋飾,末了目光在鼎腹裡的十字銘文上停留片刻,才縮回到座位上去。

    唐二爺見秀水歸坐,便拿眼光詢問秀水。秀水想摘眼鏡,怕是害怕露出那只獨眼,摘了半截又不摘了,而是扶扶眼鏡,對唐二爺說:「跟大克鼎形制一模一樣,該是小克鼎吧。」

    秀水今天神了。那天在瓷魂鋪裡,斷元青花沒斷准,今天在四水堂,斷小克鼎卻斷准了。

    唐二爺:「秀水先生好眼力,是小克鼎,不過只是其中之一。」

    秀水:「對的,應該有七個,這是其中之一。」

    唐二爺:「全長安城的名人都來了,不是喝茶來了。」

    秀水:「我也不是一個人來的,我們為小克鼎而來。」

    唐二爺:「我家寶鼎樓有六個小克鼎。」

    秀水:「我早已聽說過。」

    唐二爺:「那你為啥還要來拍這一件呢?」

    秀水:「要是七件全在這兒,我也要拍,而且捨了命拍。」

    鄭四爺把核桃壺吸得吱的一響,高聲宣佈:「競拍開始。」

    唐二爺試著出了一個數,秀水毫不猶豫地說我翻倍。

    金三爺摸摸肥下巴,輕描淡寫地說:「我加一整套古錢幣。」

    秀水以輕描淡寫的態度:「我再翻倍。」

    董五娘:「我加兩件萬曆花瓶。」

    秀水沖董五娘笑一笑:「我給梅瓶翻三倍。」

    周玉箸想改變秀水輕佻的態度:「我把秦漢瓦罐壓上。」

    秀水果然不笑了,認真地問:「當真!」

    周玉箸:「拍賣場上豈有戲言?」

    秀水一拍巴掌:「好,我翻一倍半。」

    鄭四爺揚一揚手:「我把核桃壺壓上。」

    秀水:「核桃壺好是好,可惜太小了。」

    鄭四爺:「那我把四水堂也押上。」

    秀水:「鄭四爺,你是拍賣主持人。」

    意思是主持人不得參與競拍。

    鄭四爺:「唐二老,四水堂送你了,你押上吧。」

    唐二爺不接鄭四爺的話,拿眼睛示意妻子周玉箸。周玉箸輕輕鬆鬆地說:「我把寶鼎樓再押上。」

    秀水在大腿上猛擊一掌:「寶鼎樓可比秦漢瓦罐和四水堂好多了,我翻三倍。」

    看來,秀水的錢海得沒邊沒底哩。

    唐二爺鐵板著古銅臉,拍一下桌角說:「我押長安城!」

    秀水撲哧笑了:「長安城是你的嗎?」

    唐二爺並不笑:「長安城要是我的,你搬得走嗎?」

    秀水:「我只搬我搬得走的。」

    正式競拍開始後,杜大爺一直靜坐著品茶。拇指中指托住茶杯,食指搭著杯沿,手腕下垂,無名指向內扣著,修長的小拇指往外撇著。那優雅的姿勢似乎在表明:他只在專心品茶,而無心競拍。

    秀水說我只搬我搬得走的這句話時,杜大爺又品口茶,口氣極淡極雅地說:「長安城的精氣神你搬得走麼?」

    秀水登時啞巴了。杜大爺一錘敲在鑼心上,響得嗡嗡的。自己幾十年來費盡心血收藏的,僅僅是些古董麼?自己夢寐以求的,不正是隱藏在古董裡的精氣神麼?長安城的精氣神,既藏在元青花、小克鼎和昭陵六駿之中,又藏在杜大爺、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甚至楚靈璧、陶問珠、齊明刀這些人的身心裡,咱能收藏得到嗎?!咱能做到的,就是見一件拍一件,見一件收藏一件,見一件了一件的心願。只要見到,機會絕不放過!

    秀水思量透了,起身朝杜大爺抱拳打拱:「請杜大爺包涵,在下見多少拍多少!能搬走多少就搬多少!」

    秀水這兩句話裡表達的信念和決心,眾人聽得真真切切。

    杜大爺臉上沒有絲毫驚訝的神色,依然優雅地品茶。

    杜大爺品一回茶,又開始柔柔和和地說話,不過,所說的話,已經扯得很遠,與競拍小克鼎八竿子打不著。

    「秀水先生要是有兄弟,那就叫明山。」

    秀水:「我沒有兄弟。」

    杜大爺:「你不是說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嗎?」

    秀水:「我有很多兄弟,但是不叫明山。」

    杜大爺:「秀水明山是扶桑。」

    眾人狐疑,杜大爺咋扯開閒談了?

    杜大爺撫摸著青玉圭,慢悠悠地說:「咱神州大地的東面,是碧波萬頃、茫無邊際的大海。大海中生長著一棵大樹,大樹有多粗呢?上千人手拉手也圍不住它。這樹不是孤單一根,而是兩干同根。同根而生,相依而長,長的桑葉有三個芭蕉扇那麼大,茂茂密密,層層疊疊。枝葉上的蠶有椽檁那麼粗壯。眾蠶吐絲,絲順水漂流,把大樹和大陸聯繫在了一起。這桑樹兩干同根,兩相扶持,所以叫扶桑。」

    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這些古董道兒上的成名人物都猜不透這棵扶桑。這也難怪,扶桑要是古錢幣,要是紫砂壺,要是青花瓷,要是青銅器,要是字畫拓片,那他們肯定能猜透。但扶桑就是扶桑,所以他們一時猜不透。

    唐二爺顯然沒有完全猜透,但卻深深地感覺到了一股湧動的東西。因為唐二爺順著杜大爺的思路把許多不相關的東西連在了一起。

    眾人看秀水,卻見秀水瘦臉漸漸地泛青,喉嚨裡像是堵上了什麼東西,出氣有些急促。秀水似乎意識到眾人在注意他,便用手蒙住茶色水晶眼鏡,慢慢地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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