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八章 (1)
    楚靈璧領齊明刀進東廄時,颯露紫和拳毛騧奮蹄疆場的雄偉姿態還沒有完全從腦幕中退去,馬的嘶鳴和戈戟撞擊聲猶在耳畔。

    進入東廄,是杜大爺的書房兼臥房,青石築牆壁,松杉為梁椽。南牆上開兩洞收角四方形窗戶。透窗望去,終南蒼黛景色遠近呈現,高處白雲低處山鳥從窗前縹緲飛過。東牆通壁書格,線裝書籍,碑帖拓片,古玩字畫,散置其內。北牆牆壁根置一臥榻,榻上懸一條幅,上書:蟄龍三冬臥,老驥千里心。榻旁一精雅棋桌,桌上擺著棋盤棋罐。桌下四個蒲團。杜大爺盤腿坐在蒲團上,手拈一子,閉目沉思,手中子遲遲不能落到棋盤上。棋盤上,已落下黑白數子。杜大爺用心過於專注,對楚靈璧和齊明刀進來全然不覺。齊明刀以為杜大爺在打譜。楚靈璧卻小聲說:「每逢有重大抉擇,杜大爺總要自己和自己下棋哩。瞧,正下在緊要處,別打擾。」楚靈璧帶齊明刀轉到橫陳在南窗下一條寬大的條案旁,那條案和臥榻木質式樣風格相同,皆為黃楊明式。稜角分明,線條簡潔流暢,包漿亦好,陽光透窗打到條案上,柔和不鑒人影。

    齊明刀先看到條案上一個瓷筆筒,筒上青花渲染松枝,釉裡紅勾劃欄干,豆青塗抹山石,松石峭拔有傲物風骨,色彩協調有清雅韻致。齊明刀正看得眼饞,卻見楚靈璧用纖纖手指在筒沿上叮叮一彈,筆筒裡立即吱地一聲蹦出一隻袖珍猴,後腳立在筆筒沿上,兩隻前腳合掌朝楚靈璧作揖行禮,又轉向齊明刀作揖行禮。禮畢,靈巧後縱,縮回到筆筒裡。

    齊明刀驚詫得眼珠差點掉出眼眶外邊:這馬廄書房,連碎猴都如此講究禮節哩!齊明刀望著那筆筒,驚詫得有些癡了傻了呆了:「天下竟然有這麼通人性這麼碎小的袖珍猴哩!」

    楚靈璧:「這猴叫墨猴,書房寶貝。這筆筒是康熙官窯釉下三彩。不想被墨猴選中,日夜居住,就叫了墨猴居。」

    齊明刀激凌著腦袋緩過神來,指著墨猴居近前的另一個筆筒說:「這是明萬曆年間的青花吧。」

    楚靈璧抿嘴淡淡一笑:「還算有眼力,董五娘教你的吧?」

    楚靈璧蜻蜓點水,點得齊明刀面色微紅。

    楚靈璧進而又說:「你識得筆筒,可識得筒中筆?」

    文房四寶,最難分辨的便是筆。楚靈璧把最難的題出給了齊明刀。齊明刀抽出一支筆,捻來捻去反覆觀看,只覺得筆管潤滑,手感極好,筆毫黑黃整齊,瑩瑩有光。筆肯定是上好的筆,可筆管上連一刀刻痕也沒有。

    「別瞅了,筆管上刻字號的都是尋常之物,名片上頭銜眾多的都是尋常之人。」

    「哦,哦哦。」齊明刀只有哦哦復哦哦。

    「這制筆主人是隱居在長安城的頂尖高手,姓呂,可能與秦國大將呂蒙有血緣瓜葛吧。這人膝下無子無女,一手絕藝決不外傳卻眼看著要失傳。這人制筆,筆管選用自植的豎竹,筆毫選擇自養的鼬鼠,製出的筆握手舒坦,精銳宜書,筆管上不刻一刀一劃。這人除制筆之外,另有一大愛好:飲酒尋樂。時常喝得酩酊大醉,且每每醉時制筆,醒時毀筆。用其所制之筆寫字,筆毫間常發醉意。

    若問他為啥制筆又毀筆而不出賣?他說我若賣筆,長安城書院門一街兩行的筆店不就關張倒閉了,咱何苦砸人家飯碗呢?再說,讓一城的凡夫俗子用我的筆寫字,不是壞了行規辱沒了我的筆麼!所以呀,全長安城能用這筆寫字的,扳指頭數也數不過五六個人。而要得到他的筆,只有一個妙法:就是在他沒酒喝時送好酒給他。他會當面把酒罈打開聞一聞,覺著好聞再用舌尖舔一舔,好了留下,送你一支筆。不好了,連壇擲出窗外,叫你酒筆兩空。這呂制筆最喜歡飲杜大爺自釀的百花酒,說一飲百花酒,別的酒都是尿。但杜大爺家釀有限,咋能撐住他豪飲爛醉呢?他情急之中,常步行十餘里找上門來,把攥在手心的一把筆往筆筒一插,然後背剪雙手立在案前,一句話不說只用兩眼瞪著杜大爺。杜大爺也不言語,胡亂找個破陶罐,灌半罐酒放在門礅上,呂制筆捧起破陶罐,揀了寶貝似地大步流星而去。」

    「哦,哦哦,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呂醉筆,百聞不如一見啊!」齊明刀愈發覺得手指間的筆滑潤舒適,且有一股熱酒一般的暖流,自筆管發出,通過手臂,直湧到丹田。齊明刀覺得自己的身心也帶有三分醉意了。

    齊明刀愛不釋手戀戀不捨地將呂醉筆插回到青花筆筒中。目光稍移,落到一個宋鈞窯青色窯變筆洗,正要細看,楚靈璧卻要他看旁邊一方唐歙州水弦坑金石硯。那硯成鳳尾形,硯上半輪旭日初升,日旁金光環繞,若朝霞嵐氣鋪排天空。硯池由淺縱斜向深。漫水則為水國。

    楚靈璧說杜大爺藏硯台不多。但方方都是大有來歷的稀世珍品。前幾年長安城來了一位藏硯高手,欲要在長安城內擇地建硯王樓。長安城古董行當好事者便攛掇了一次斗硯會。那年隆冬是長安城幾十年未遇到過的寒冷天氣,哈氣成霜,滴水成冰。那人從所藏歷朝歷代名硯中擇出三方參鬥,欲要鬥敗長安城人,奪得魁首,為自己贏得天下硯王的名聲。長安城人同推杜大爺參鬥,杜大爺堅辭不出。長安人急了,說你坐著長安城古董行當的頭把交椅,咋能只藏著你的硯台而對長安城的名聲不管不顧呢?!杜大爺實在沒法,只好攜一方端州包公硯前往。

    鬥場設在鄭四爺茶樓。先將四方硯放在院中地上凍一個時辰。四方硯中,只有杜大爺帶去的端州包公硯形制最為古樸醜陋。一個時辰到,鄭四爺用滾沸開水滴硯,那人一硯見滾水當時裂罅,其他三硯經受住了考驗。接下來斗發墨,而且就在冰天雪地裡進行。那人派侍童滴水研墨。天寒水凍澀而不滑,發墨較難。杜大爺朝我使個眼色,我上前發墨。不往硯中滴水,只將硯台放在嘴邊哈哈氣便開始倒著圈兒旋研,墨很快就發好了。那人一見,立時撤攤兒離開長安城雲遊四方去了。走得慌急,連那兩方硯台都丟下了。「

    齊明刀說:「這事我聽鄭四爺說過,說杜大爺當時揮筆蘸墨寫了一聯字,那人只看硯石不看字,遭到周圍人恥笑,才慌忙收攤走掉的。」

    楚靈璧微微有些臉紅:「你瞧這蟾蜍硯滴,可是元末遺留下來的稀罕物呢。」

    齊明刀看到硯滴左首擺著一件長約八寸寬約寸餘的紅木鎮紙,鎮紙中腰趴著一隻雕琢得栩栩生動的漢白玉犬。那犬窄頭長嘴,長腿細腰,後腿盤曲身下,前腿交叉前伸,尾巴自然彎擺,垂耳腦袋,擱在兩條前腿上。此時初秋的陽光正好透窗射到桌面上。案泛深黃,鎮紙殷紅,玉犬瑩白,正瞇眼曬太陽。

    鎮紙斜下方,條案中央,端端正正地擺著一件玉圭。玉圭長有九寸,寬有三寸,厚半寸,頂成銳角帶稜,下端平齊穿孔。平放在香木拖板上。拖板上橫劃六道圓圈,次序為朱、白、蒼,朱、白、蒼。齊明刀看看玉圭,又看看楚靈璧額頭綠帶上的圓白玉,圭玉兩相對應輝映放光。

    這玉圭本來是朝見皇上時用的。武官執劍,文官執圭。文官在朝堂上行大禮後執圭恭立,聆聽皇上交代使命,聽畢複述皇上交代之命,無誤後告退,完成使命後再執圭覆命。

    王執鎮圭,伯執信圭。杜大爺這青玉圭是先祖傳下來的。杜家唐時為朝廷重臣,所遺傳青玉圭自然是信圭。杜家世代守信,心誠志堅,杜大爺如有要事,必執圭前往。如寫書函,必置案前,如述皇命一般。

    齊明刀暗想:杜大爺近來所書,不知是啥皇命呢?

    正在此時,齊明刀和楚靈璧聽到身後啪地一響,分明是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齊明刀和楚靈璧回身看時,杜大爺確是將一枚白子敲在棋盤上,敲棋的姿勢猶在,指尖還沒有離開棋子。杜大爺徐徐收回手臂,示意二人過去。齊明刀和楚靈璧過去跪到蒲團上觀棋盤上的棋子和形勢。

    那棋子黑白分明,溫和瑩潤,有光而不刺眼。相傳滇南永昌善制棋,以黑鉛七十斤,紫英石三十斤,硝石二十斤為料燒製,可得棋三十副。白子色如蛋青,黑子如鴉青,是為雲子,每副價值五六金。另有棋書記載:藍田美玉清如砥,白黑相分十二子。齊明刀常見人下象棋,很少見人下圍棋,對棋子也不大辨認得清楚,心中胡亂猜測,盤上列布的,大概是藍田玉子吧。至於盤上棋局形勢,齊明刀確是一星一點都看不懂。

    齊明刀移目看楚靈璧,只見楚靈璧跪坐在蒲團上,雙臂交叉身前,上身前傾,伸著天鵝一樣的長脖子,聚精會神地判斷著盤上棋局形勢。杜大爺依古制自己和自己下棋。自己和自己下棋,杜大爺就得把自個兒分成兩個杜大爺。一個是杜大爺,另一個是杜大爺的敵手。敵手執黑,杜大爺執白,雙方你來我往,落子鬥法,鬥得倔牙古怪,形勢撲朔迷離,難解難分。杜大爺經過閉目長考,最後痛下決心敲落的一枚白子,大出自己所料,更出敵手所料,楚靈璧一時也看不明白。楚靈璧曉得,光從棋局本身是參不透棋局的,於是在記憶的皺褶裡搜尋古詩文,看能不能幫助自己參透眼前這棋局形勢。「魁形下方天頂凸,二十四寸窗中月,」是說下棋的環境和心態,要以這種澄明的心態去揣摩杜大爺落子時的各種想法。「彈棋玉指兩參差,背面臨虛鬥著危。先打角頭紅子落,上三金字半邊垂。」果然鬥法鬥到高潮,雙方互有折損,但誰也不想揖讓,惟恐後退一步導致全線崩潰。「玉作彈棋局,中心亦不平。」似乎不是說棋局而是言棋具,其實內中隱藏著機關。若將中心二字調個個兒,便成了心中亦不平。心中不平便繼續打角頭,垂半邊未必是高明棋手。心中不平才最應該講心態。

    楚靈璧曉得杜大爺最近幾個月一直忙著昭陵二駿颯露紫和拳毛騧的事情,忙得連四水堂開業典禮都顧不上參加,忙得顧不上和古董道兒上幾位大爺說說話兒,忙著陪美國客人參觀長安城內外的文物古跡,忙著和美國客人在酒桌上談颯露紫和拳毛騧回歸的事。美國客人說當年尼克松總統訪問中國時,曾經想將颯露紫和拳毛騧作為禮物帶給中國。結果國會有人反對,說怎麼可以拿中國人的東西作為禮物再贈給中國人呢?結果沒有帶成。美國客人說,這是許多美國人的態度,先總統不能攜颯露紫和拳毛騧回中國,說明國與國這條正規渠道走不通。官道走不通,就只能嘗試著走民間渠道。說這番話的美國客人正好是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的館長,颯露紫和拳毛騧就藏在他的博物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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