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七章 (2)
    杜修言不依不饒:「沒偷?沒偷這箱子裡裝的啥?」

    「石頭。」

    「怕是石刻吧?」

    「不是石刻,是石頭。」

    「有何為證?」

    「這就是證明。」

    杜修言順著肉墩子的手指看去,看到了大木箱上的封條。

    原來,袁府修建花園,要從外地運許多奇花異草怪石珍寶。採購押運,需要袁府封條。袁世凱是正當值的大總統,袁府的封條還不和皇封一樣。那個給袁府修花園的趙肉墩心眼活,臨走時向袁二少爺討要了幾張封條,以備路上運輸時派用場。

    杜修言看著封條,心道:這個袁大頭,剛當了兩天半總統,就想把昭陵石刻搬到他家花園裡去。他要是坐上十年江山,還不得把九嵕山搬到他家堂屋裡去。這樣的大總統能是好總統麼!

    杜修言理直氣壯地說:「大唐國寶就是大唐國寶,大唐國寶就得放在昭陵,天王老子也不能搬,圓的不能搬,癟的也不能搬,臨時的不能搬,正式的也不能搬!」

    杜修言說著,伸手去撕封條,被肉墩子一把擋開。杜修言又伸另一隻手去撕,沒注意被人從後面用力一推,推得杜修言跌下車來,在堅硬的地面上摔了個狗吃屎。杜修言滿鼻子滿嘴流血,兩顆門牙脫落了。

    杜修言見推他的是那個拿槍的頭兒,就噴著血罵:「你個大唐國的奸賊!」

    那頭兒並不生氣,抹著臉上的血點子回道:「我只認封條,你要撕封條我就推你。」

    氣惱至極的杜修言拿頭去撞那頭兒,那頭兒並不躲閃,只一拳,打在杜修言的肋窩,打得杜修言摀住肋窩在地上滾蛋蛋。唉,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

    頭兒領著兵,護衛著車走了。坐在車上的洋人對肉墩子說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這個老頭很可愛。」

    可愛的杜修言掉了兩顆門牙斷了一根肋骨,但沒有換回昭陵石刻。六駿中的颯露紫和拳毛騧被當兵的用槍護衛著運走了。

    杜修言個瘦老頭得下了肋疼病。後來,他讀到了於右任老先生「石馬先群超海去」的詩句,知道二駿已運往美國,這肋疼病就更加嚴重了。這肋疼病一直把杜修言折磨到民國七年,也就是颯露紫和拳毛騧被偷運走的第四年,那個稗稗麥又二返長安,對餘下的四駿下手了。裨裨麥這次依然走的是陝西督軍的路子,只是陝西督軍已換成了陳樹藩。稗稗麥聰明,不讓陳督軍直接出面,而是和陳督軍的老爺子連手操辦。因為前面出過偷運二駿的事,稗稗麥知道這次決不會像上次那麼順手,就私底下給陳老爺子獻上一計。陳老爺子依計給昭陵管理文物的人員和禮泉當地的紳士說,眼下政局不穩,石刻放在這兒不安全,督軍讓運到長安城妥善保管。昭陵文物管理人員飛報長安杜修言,禮泉紳士也極不放心,一路跟隨大車奔長安而來。

    杜修言吸取上次教訓,知道在中國任何地方,手心不攥權,腰裡不別盒子炮,說話不如放屁,響不了半絲聲息。杜修言聽說四駿石刻已送到長安城端北草灘渭河渡口,當即派兩個腿快的年輕人將這消息報告陝西省議會和駐紮在渭河北岸的靖國軍。自己則親率長安城內十數位名人紳士火速趕往草灘渭河渡口。

    這渭河水面寬闊,水量充沛,深約數丈,能行走大型木船。西通寶雞、東入黃河,沿途不少渡口碼頭,直接去京城的大道。杜修言率長安紳士趕至草灘渭河渡口與禮泉紳士匯合時,稗稗麥和陳老爺子已原形畢露,要將昭陵四駿石刻裝箱從水路運走。陳老爺子認為在兒子的地盤上,天王老子也不用怕,下令馬弁用大鎯頭將石刻砸碎裝箱上船。杜修言趕到時,馬弁已經在砸最後一塊石刻,禮泉紳士被幾個馬弁拿槍頂著,動彈不得。杜修言奮不顧身撲過去保護石刻,結果手背和石刻一起被砸得稀爛。杜修言提溜著流血的爛手走到艄公跟前,用那只好手掏出幾塊大洋塞給艄公,說這幫人偷運咱大唐國寶,你千萬不能開船。艄公是個倔老頭,被太陽和河面上的風吹曬得紫黑紫黑的臉膛吊得跟驢臉一樣長,一雙渾濁發黃的眼睛直直瞅住杜修言,一把搶過杜修言手中銀元,一揚胳膊撇到河心裡,說瞧你的模樣像個讀書人,羞先人哩,讀書人是大唐的子民,趕車吆船的就不是大唐的子民?!

    正在這時候,陳老爺子的馬弁逼過來,用槍口指住艄公心窩,要艄公開船。艄公瞥都不瞥腔子前的槍口一眼,冷冰冰地說:「我老漢在這渭河河面上撐船撐了快六十年,大刀長矛火銃機關炮啥傢伙沒見過,別拿你那掃炕的小掃帚嚇唬我。我是吃飯饃長大的,不是嚇大的。」

    馬弁拿手槍頂住艄公胸腔說:「你再不開船我就擼火開槍。」

    艄公拍拍沒紐扣的精腔子說:「我70歲的老漢怕你擼火,你擼,你擼你擼,你是牛牛娃照這兒擼,擼完你自個兒撐船去。」

    馬弁眼瞪得雞蛋一樣,沒法再發作,只好悻悻地把槍收下去,換上皮笑肉不笑的臉面,說趕緊開船,回頭陳老爺子有賞。

    「回頭有賞?回頭賞我兩粒花生米,我找閻王評理去。」

    「你這死老頭……」

    「嗯—」

    「哦哦,你這老艄公,到底要咋辦?」

    「要賞現在賞。」

    「賞啥?」

    「我肚子餓,就賞肚子吧,二斤臘羊肉,一瓶燒酒。」

    馬弁拗不過,就去渡口左近的飯鋪割了二斤臘羊肉,提了一瓶燒酒。艄公接過羊肉和燒酒,說這玩意比你腰裡的掃帚把強麼。說著,蹲在船頭,對著打著漩渦的河水,管自吃一口肉喝一口酒。

    杜修言很是佩服艄公,一個吆船的,比咱讀書人膽識正心眼稠。

    這時,那個洋人過來和杜修言答腔。杜修言驚異,這個洋鬼子,幾年不見,中國話竟然說得溜溜的:「只要你放行,我負責在美國給你購房置產,接你去美國住。」杜修言鼻子一哼,說:「我住到美國,也變不成藍眼睛紅頭髮。」

    就在艄公快要吃完肉喝完酒時,渭河北岸劃過來五六條小船,把大船包圍住。船上的靖國軍,個個端著槍。

    杜修言留在城裡向省議會報告的人在長安城大街小巷貼出佈告,說督軍陳樹藩勾結洋人販賣大唐國寶。陳樹藩見事情敗露,氣急敗壞地派出一連隊伍,趕到草灘渭河渡口,向靖****交涉,向杜修言一夥紳士保證,將四駿石刻運往長安城,存放到碑林裡。

    臨走時,艄公對那個馬弁說,謝謝你的酒肉,下回若要坐船,盡量言傳。馬弁氣得咕咕的,想打艄公,但有靖國軍和紳士們在場沒打成。不承想,他一回到長安城,屁股卻讓陳督軍打得開了花。

    杜修言捂著爛手,跺著腳回到長安城,歎息說好好的石刻,楞是讓打碎了。不過還算幸運,上回兩顆門牙外加一根肋骨也沒有換回颯露紫和拳毛騧,這回爛了一隻手,總算把四駿保住了。

    後來省議會為了表彰杜修言,就在拼接好的石刻上拓了四駿拓片,贈給杜修言。杜修言如獲至寶,找高手裝裱好,鑲在鏡框中,列掛在自己石室裡,還說自家居室的名字從此要改一改,於是用那只好手,寫了一幅行書對聯,又寫了四個鐵線篆字:半坡馬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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