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七章 (1)
    唐時民謠:「城南韋杜,去天尺五。」

    民謠中說韋杜,言地名,指的是長安城正南十里的韋曲和長安城東南十餘里的杜曲。韋曲杜曲毗鄰呼應,距天子所居長安城近,所以叫去天尺五。言家世人物,指韋杜兩個士族世家,出了許多達觀顯貴,文人雅士,參政輔國,行走在天子身邊,所以也叫去天尺五。

    唐時天下姓氏已有398個。京兆長安,韋杜兩家,位列其首。韋氏先祖為商伯之後,在周朝就以國受族,居彭城。漢時為經學世家,唐時由鄒魯遷徙長安,依靠科舉考試維持士族地位。韋家文武兼備,人才輩出,有唐一代,宰相出了十四位,另有名詩人韋應物和韋莊。

    與韋氏齊名的,自然是杜氏。杜氏出祁姓,周朝時為唐杜氏。杜氏以杜陵為本支,分為五個定著房:杜陵本支、京兆房、襄陽房、濮陽房、洹水房。其中杜陵本支、京兆房和襄陽房最為興旺發達。終唐一世,杜氏共出宰相十一人。宰相中以杜如晦最為有名。杜如晦輔佐太宗李世民,為國操勞,英年早逝。太宗有次和大臣一起吃瓜,覺得瓜甜味美,旋即想起早逝的宰相杜如晦,面色愴然,肅然悼念,並派使者,將正吃的甜美之瓜奠祭於杜如晦靈前。杜氏盛產詩人,有襄陽房的杜審言、杜甫、杜陵本支的杜牧等,並由杜甫為杜氏一門贏得詩聖的千古尊號。

    杜甫在開元後期赴京趕考進士落第,早過而立之年的他便在長安城南杜曲祖居一住十年。這位在安史之亂中「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的可愛詩人,這位從骨子裡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悲憤詩人,說長安城是他的第二故鄉,對中有錯。祖居之地,豈能說成第二故鄉?這位杜詩聖,借贊別人口,也順勢誇了自己的故鄉:「鄉里衣冠不乏賢,杜陵韋曲未央前。爾家最近魁三象,時論同歸尺五天。」

    杜甫的詩,正好和當時的長安俚語:「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兩相映照,畫出了韋杜兩家的無限風光。

    韋杜兩家,佔據著長安城南兩塊風水寶地。

    樊川,在長安城南三十餘里,從東南斜向西北,縱長三十餘里,是西漢時樊噲的封地,故而叫樊川。樊川南面聳立著巍巍終南山,西南牛一樣伏著神禾塬,東南羊一樣臥著少陵原。潏水從終南山北麓斜向流出,沿兩塬間穿行。川谷塬頭依次往下,建有香積、牛頭、華嚴、興國、興教、雲棲、禪定、洪福、觀音等諸多寺院。真正是山高原矮,樹綠水清,寺院棋布,香氣繚繞。如此風水寶地,皇親貴戚,達官顯貴,文人雅士豈有視而不見之理。這些人紛紛選址建築私家園林別墅,光憑借唐詩留下名姓的就有:何將軍山林、鄭駙馬池台,牛僧儒郊居,李氏園亭,劉希古別墅,岑參、郎士元、韓愈、元稹別墅。

    官高位顯的韋杜兩家,自然也會在這上選之地安營紮寨,置家立業。兩個大家族往此一住,樊川便有了韋曲杜曲那個沿用千餘年的地名。

    韋杜兩家,閣樓藏珍版圖書不下五萬卷,完全可以和皇家御府比高下。聚藏圖書內容寬泛無比,古今朝臣圖,歷代名人繪畫,魏晉以來草隸真跡,古碑、格式、錢譜、璽譜、藥方、古器和當時名人尺題,可以說無所不有無所不備。當時唐朝鼎盛,長安繁華,崇文尚武,蔚成風氣。天下學者雲集,生徒不遠千里負笈追師,道邊路旁,講誦之聲不絕於耳。韋杜兩家書房庭院讀書之聲,和著房簷樹梢的鳥叫蟬鳴,飛到院牆之外。這樣的官宦詩書人家,咋能不出宰相和大詩人呢?

    可惜這良田肥沃,八水環繞的長安總愛遭兵燹火災。項羽燒了秦朝,董卓燒了大漢,安祿山史思明又把唐天子燒得出溜到蜀國成都。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大唐天子火燒屁股,再難也得上。青天上是上去了,可惜撇下了傾國傾城的牡丹花楊玉環。

    韋杜兩家居室別墅,書館樓閣,經籍資產樣樣不長腿,當然難逃劫難。被一把火燒個精光。

    韋杜兩家在戰火硝煙中更加明白: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可惜經卷,更易著火,變成飛灰,飄散在少陵原畔,潏水河邊。

    幸虧唐文宗開成二年,官府完成了一部不怕火燒的浩大的石書,將儒家經典《周易》、《尚書》、《毛詩》、《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傳》、《公羊傳》、《轂梁傳》以及《孝經》、《論語》共十二部經史,刊刻在一百一十四塊石頭之上,列於國子監內,以為各方之標本。

    韋杜兩家人都說,大唐武有昭陵六駿,文有開成石經,哪朝哪代,能與之相比?!

    杜氏先祖無法料到,自己家族後世,與武有昭陵六駿之六駿結下不解的生死之緣。

    韋氏家族,漸被歷史淹沒。目下韋曲故地已找尋不到一戶韋姓人家了。杜氏家族,雖歷經戰亂和改朝換代,沉沉浮浮,斷斷續續,但其家風,卻如潏水,從終南澗溪溢出,衝撞著兩岸山石,一脈而下。一千四百餘歲後,杜氏家族留在長安城的名人,當數杜玉田的爺爺杜修言。杜修言支著管理長安城古跡文物的名兒。這乾瘦老頭,一個閒官,但身上釋放出來的春草花香一樣沁心潤骨的士族之氣,隨時隨地都能聞嗅得到。杜修言是個閒官,既無實權又無大錢,卻對長安城內外的古跡文物鍾愛無比,委派心腹得力人手照顧著。杜修言最怕兵荒馬亂,一兵荒馬亂文物古籍就遭殃。

    歲月演進到民國三年,封建清王朝已退位三載,袁世凱任著臨時大總統。當時國勢不穩,各派政治力量暗中較勁,各地軍閥明著割據,老百姓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局中提心吊膽地苟且偷生著。

    有個叫稗稗麥的美國商人,趁著這兵荒馬亂的機會來到中國,明著做生意,暗中購文物。這個稗稗麥先到北京琉璃廠和遵台齋大古董商黃掌櫃聯繫,黃掌櫃找到正在給袁世凱修花園的趙姓朋友,趙姓朋友又將黃掌櫃介紹給袁世凱的二少爺。幾個人一合計,袁家二少爺提筆給陝西督軍陸建章寫張便條,黃掌櫃和趙姓朋友就揣著便條和稗稗麥奔陝西來了。

    忽一日,杜修言接到心腹人員密報,有人偷鑿昭陵二駿,貨已裝箱運到長安車站,馬上就要啟程運往北京。

    瘦小的杜修言,靴子沒來得及換,光腳穿著布鞋,邊疾走邊扣著唐式長袍袍襟上的扣子,一路急匆匆趕到車站,看到貨箱已裝車,便挺身堵在車前,揚手高喊:「誰人膽大包天,竟敢偷我大唐國寶?!」說完一縱身躍上車雙腳踏住貨箱,杜修言感到自己一雙腳太輕太輕,自己要是終南山,一屁股坐下去,看他這車還開動開不動!

    這時,一個高鼻樑深眼藍珠紅髮的洋人衝到近前,揮著拳頭,撇著洋腔對杜修言高叫。杜修言聽不懂洋人叫喊,卻能看見洋人身後站著兩個肉墩子一樣的中國人。再後邊,是五、六個荷槍實彈的馬弁

    其中一個肉墩子拖著京腔沖杜修言吼叫:「你是什麼鳥人?在這瞎嚷嚷什麼?誰偷大唐國寶來著?再胡說八道,當心將你舌頭和下巴一塊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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