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一章 (2)
    大媽轉過頭問齊明刀要地圖不?長安城裡的大媽真靈醒,一聽問路就問要地圖不。要哩麼。大媽不光看廁所,身邊還擺個小雜貨攤,賣煙賣瓜籽賣水賣報紙賣地圖。大媽拿份長安城地圖給齊明刀,說五塊錢。齊明刀接過去一看說不是標了四塊五嗎?四塊五是批發五塊是零售,不賺五毛錢我一大把年紀谷堆堆坐在城門樓外邊下涼呀。齊明刀剛才還在心裡罵清潔工是個壞蛋,大媽是個大大的好人。這回兒卻想,城裡人你白搭嘴問他路他就是壞蛋,你掏錢買他東西他就是大大的好人。

    齊明刀急著要找到小雁塔安仁坊,可身上十塊錢讓罰去五塊,就剩下五快了。買了地圖就得餓肚子,可到不了小雁塔安仁坊,黑了就要睡在這城河邊的石凳子上。齊明刀狠狠心咬咬牙說五塊就五塊,可你得搭一杯水給我,我走路走得遠,渴得很。大媽說你買了地圖,白喝兩杯水都行。齊明刀買了地圖,大媽拿紙杯給他倒一杯水,他喝了,大媽又給他倒一杯,他又喝了,順手要把紙杯扔掉。大媽連忙阻攔,甭扔甭扔,說著指指路邊一個戴黃袖章的人,說你一扔他就過來罰款。乖乖,上廁所撒不到池子罰錢,扔紙杯也罰錢,這長安城裡弄啥不罰錢呀?罰就罰吧,咱個空口袋看他罰啥去?嗨吆,你帶啥罰啥,你帶個爛紙箱他就罰你爛紙箱。那咋辦呀?扔到那裡邊唄。大媽指指不遠處立著的垃圾筒。垃圾筒黃頂綠身子,齊明刀剛才還把它當郵筒呢。長安城真怪,街兩旁立這麼多郵筒幹啥?

    齊明刀把紙杯扔進垃圾筒,暗道,怪不得長安城的街道這麼乾淨,原來有垃圾筒哩。哪像咱鄉下,碎娃隨地撒尿,牛羊順街拉屎,弄得街道臭哄哄的。長安城裡愛罰錢是愛罰錢,卻比鄉下乾淨文明。要是不愛罰錢,咋能乾淨文明呢?

    得,別鹹吃蘿蔔淡操心,長安城乾淨文明不乾淨文明是你個鄉下稼娃操心的嗎?你該操心的,是咋樣盡快到達小雁塔安仁坊的無聚樓。

    齊明刀蹲下身子,把地圖鋪展在膝蓋上,仔仔細細地尋找,中學學的地理歷史和看圖識字回到家裡沒啥用,可一進城馬上就用上了。他很快找到了小雁塔,也找到了大雁塔,哪裡是隔壁?隔的壁多著哩!齊明刀把走小雁塔的路線牢記在心,收好地圖,拎了紙箱,跟大媽打個招呼,走到廣場中心,再一次把巍峨壯觀的安遠門城門樓看了一眼,擰身順著河邊大道,一路往南行走。齊明刀邊走邊尋思:剛沾城邊,就遇到上廁所罰錢和買地圖兩檔事,真要進到城裡,還不知道要遇到什麼稀奇古怪的事哩。

    走到城西南角,齊明刀看到一個氣派的大門,門上掛著西北大學堂的牌子。那是一所著名的大學,齊明刀做夢都想上那所大學,可惜沒考上。齊明刀真想進去轉轉,但想到自己這麼寒酸,抱個紙箱在裡面瞎毬轉啥哩?算了,走吧!走過去的時候,齊明刀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兩疼。

    齊明刀往前走不很遠,到十字路口往左拐,又一路往前走,走著走著就看見小雁塔的塔頂了。齊明刀心喜若狂,不由加快了腳步。

    到了小雁塔就到了安仁坊。齊明刀找到舊貨市場,向一個年歲大些的人打聽:老人家,到無聚樓咋走?老人見是樸實憨厚的鄉里娃,就說,是金重廓金三爺家的無聚樓嗎?

    對對對,是金三爺家的無聚樓。

    老人手往前指,說到第一個巷口,進去左手第三家便是。

    齊明刀順著老人指引的路線,很快到了無聚樓前。剛才看老人對金三爺的崇敬神情,便知道金三爺的名氣在長安城裡比雷還響呢,可是看金三爺的無聚樓,卻稀鬆平常得很。雖是獨家獨院,院子裡卻比鄉下人的院落小。院內兩層小舊樓,不算高大,門窗也古舊,沒有半絲兒豪華氣派的樣子,只是樓正中那塊牌匾倒是蠻吸人眼光,上書三個描漆大字:無聚樓。

    齊明刀遲疑著:該咋樣跨進這無聚樓呢?

    小小的齊明刀非常喜歡貨郎苗,經常站在村口大路邊的大槐樹底下,翹首盼望貨郎苗到來。

    這是個只有二三十戶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四郎河畔的山腳下。背靠山坡,面朝四郎河。村子處地偏僻,距縣城遠,距長安城更遠。村邊連一條直通縣城和長安城的正經官道都沒有。要去縣城要去長安城就得過四郎河上的舊木橋,走上四、五里地,才到官道上,然後在官道邊等汽車。汽車過來了招招手,汽車停了就上,汽車不停就繼續等。由於地勢太偏僻,弄得村子裡連個商店都沒有,村裡人要買個生活日用品,就得上縣城。可買尋常生活日用品,上縣城就划不來了,划不來就等貨郎苗。貨郎苗一月半月,總要轉過來一回。

    貨郎苗每回來,都要過四郎河上的舊木橋。

    齊明刀只要聽到撥浪鼓響,立即就往外跑。他媽問跑啥哩?撥浪鼓響哩!我咋沒聽見哩?你耳朵背。媽耳朵背,我娃驢耳朵靈。說話間,齊明刀早跑出院落跑到村口大路邊的大槐樹下,小手搭個涼棚一望,穿著藍色或者灰色長袍的貨郎苗挑著擔子,正忽悠忽悠地過四郎河上的舊木橋呢。貨郎苗過橋時把撥浪鼓搖得更響更急促,像是跟村裡人打招呼:貨郎來了。齊明刀聽著撥浪鼓響,看著貨郎苗挑貨郎擔悠忽自然的樣子,覺得格外親切。

    貨郎苗從不進村,每次都將擔子停在大槐樹的樹蔭底下,把撥浪鼓高舉過頭頂,使足勁猛搖一陣。聽到撥浪鼓響,村裡的婆娘媳婦姑娘便領著娃們來了。娃們腿快,早把貨郎擔圍住,伸脖探頭,指指點點地看貨郎擔裡的貨物。婆娘媳婦姑娘也隨後走到跟前。

    貨郎苗並不急於賣貨,又搖一陣撥浪鼓,高聲唱到:「貨郎兒,挑著擔兒沿村串,鼓兒搖得歡。生意雖小,樣樣齊全。婆娘媳婦閨女聽我吆喝聲,雜色帶子花絲線,博山琉璃簪;還有那,桃花宮粉胭脂片,軟翠花冠;紅綠梭布,蘇杭絨攥,瑪瑙小耳圈。有的是,牛骨梳篦,水晶紐扣,玉容香皂擦粉面,頭繩兒紅又鮮;新添的,白銅頂指,上鞋錐子,廣條京針,時樣高低梅花瓣,長安任家柳葉剪。」

    貨郎苗一唱完,婆娘媳婦姑娘們便嘻嘻哈哈撥開娃們,擠到貨郎擔跟前挑揀自家需要的東西,娃們並不退讓,毛毛頭從大人的腿縫裡胳肢窩裡探出來,點著指頭問當媽的當娘的當姑的要這要那。東西拿到手的,便討價還價,議定了便一手交錢,一手拿貨,歡喜而去。

    每次賣東西賣到最後,貨郎苗都要取一樣東西,跟誰家婆娘媳婦換一碗飯吃,麥飯、麵條、攪團隨便,主人給啥他吃啥。吃完笑著說,貨郎擔兒就這樣,勾上鞋走路,擱下擔兒賣貨,吃的百家飯,住的百家店。

    婆娘媳婦姑娘散去,娃們卻圍住貨郎不散。娃們沒錢買東西,卻有時間看熱鬧。有時娃少了,貨郎苗還給每人散一顆糖吃。娃們嘴裡吃著糖,手上搖著撥浪鼓,跟貨郎苗嬉戲玩耍。

    有一回,齊明刀和另一個碎娃踢雞毛毽子玩,猛一用力,毽子高高飛上空中,打住洋槐樹的樹葉子才掉下來,恰巧掉到貨郎擔上,把貨郎擔上的玻璃蓋砸了。齊明刀嚇壞了,拿啥賠人家玻璃呢?

    齊明刀驚慌地看貨郎苗,貨郎苗並沒有生氣,而是一雙眼睛詫異地看著那個歪斜在玻璃碎片中的雞毛毽子。

    貨郎苗取過雞毛毽子,就著太陽光仔細看。齊明刀想,要是喜歡,就拿雞毛毽子賠他玻璃吧,大不了重做一個毽子玩。

    貨郎苗看過毽子,笑著說:「碎侄子,我這貨郎擔兒上的貨,你隨便挑兩三樣。「

    齊明刀怯怯地:「我打了你玻璃,咋還能挑你貨哩。」

    「不是讓你白挑,是拿貨換你毽子哩。」

    「喜愛就拿去,就當賠你玻璃呢?」

    「我不讓你賠玻璃,我讓你挑貨。」

    「為啥哩?」

    「你這娃靈醒,知道問為啥哩。告訴你吧,因為我喜歡你做毽子的兩個舊麻錢。」

    「嗨,舊麻錢又不能買東西,你拿去。」說著挑了一隻博山琉璃簪,一個瑪瑙小耳圈,一把長安任家柳葉剪,跑回去送給媽。媽高興地舀了一碗麵讓他端給貨郎苗,等他把麵碗端到大洋槐樹底下,貨郎苗已經走了。走了不要緊,走了還來。以後每次來,齊明刀都要端一碗麵給貨郎苗吃。貨郎苗香香地吃過幾回之後,給齊明刀帶來一本書,書名是《中國歷代錢幣圖譜》。對齊明刀說,好好看,照著上面的模樣給咱搜索收集,收到就給我,我拿貨換,你不要貨要現錢也行。

    齊明刀看過那本書後,想到自己作毽子的兩枚麻錢,憑印象與書上圖譜一對,才曉得那是兩枚一枚當十的大觀通寶,其中一枚還是母錢。齊明刀不知道那兩枚錢能值多少錢,只知道用它換回了三樣令媽高興了好一陣子的東西。媽頭上別的,耳朵上掛的,手上用的,讓村裡的婆娘媳婦羨慕不已。

    齊明刀放學回家,尤其是放寒暑假沒事時,就背個饃兜兜到鄰近的村子走街串巷尋麻錢去。幾年時間竟然尋到不少麻錢。尋到麻錢就等貨郎苗來,貨郎苗根據麻錢的年代品相,有的拿貨換,有的直接給現錢。爸媽見收麻錢能補貼家用,也就不阻攔。他看書上的圖,識書上的文,再摸索尋到的錢,見得多了,過手得多了,把各式各樣的錢全砸在肚子裡。在與貨郎苗的兌換中,也摸著那些錢貴重,那些錢一般般了。

    不知不覺,他成了貨郎苗的徒弟,徒弟給師傅孝敬了不少古錢幣。

    一天,齊明刀和貨郎苗兌完錢,貨郎苗不著急走,而是坐在擔子上一個勁搖撥浪鼓。撥浪鼓蒼涼的聲音像是貨郎苗內心的一聲聲歎息。齊明刀感到貨郎苗有話要說。齊明刀感覺對了,貨郎苗一邊緩慢地搖撥浪鼓,一邊嚴肅深沉地對他說話,那話語和撥浪鼓的聲音一起潛進了他的耳孔。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