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一章 (3)
    收錢得用心哩,心用到錢才跟你有緣分哩。心要驚驢耳朵要尖。一有風吹,驢耳朵要像樹葉子一樣顫動哩。黑夜晚要趴在荒野裡,耳朵緊緊地貼著土地,聽錢在地下滾動的聲音。錢在地下滾動,就像馬群在地上奔跑一樣,首尾相銜,馬鐙相撞,馬蹄扣石,發出叮叮噹噹轟轟隆隆的聲音。有的錢年輕,只跑了幾百年,有的錢古老,跑了幾千年。不管是幾百年的錢還是幾千年的錢,發著聲響從你身邊跑過時,你都要逮住它。不然的話,你的手就要成灰了。

    齊明刀似乎立刻聽到了地底下錢幣滾動的聲音,不過那聲音不像馬鐙的叮噹聲,也不像馬蹄的轟轟聲,倒像是撥浪鼓的敲擊聲。撥浪鼓和貨郎苗的說話聲一樣迴響在齊明刀耳畔,齊明刀細細品味那話語,想到平時讀的小人書和跑十幾里路看的露天電影,走上革命道路需要指路人,貨郎苗呢,就是他走上錢幣道路的指路人。

    齊明刀把心和耳朵又磨練了幾年,把感覺磨練得非常靈敏。這幾年,他經了許多事,識了許多人,找到了許多錢幣。他在四郎河一帶的名氣也漸漸大了起來。有一天,信風一吹,他的驢耳朵樹葉子一般顫動起來,他連忙趴到地上去聽。他聽到四郎河最上游馱馬山腳下有錢幣滾動的聲音,而且滾上了地面。

    齊明刀飛快地趕往錢幣滾出地面的地方。齊明刀順著草葉子的風,聽到錢幣滾到了他打過交道的通寶家,他便毫不猶豫地敲門進了通寶家。通寶拉住齊明刀的手說:「哥做夢都夢見你來哩。」齊明刀知道通寶這人仗儀爽快好打交道,忙回話給通寶戴二尺五,「哥是好哥,哥吃肉都想著給兄弟喝湯哩。」

    「瞧你說的,哥吃肉兄弟吃肉,哥喝湯兄弟喝湯。」

    「還是哥說的對。」

    通寶媳婦麻利地抹淨小桌擺好馬扎子倒好茶。通寶說你到大門外頭納鞋底去,媳婦拿了鞋底針線往外走,蹺門檻時回頭瞄了齊明刀一眼。

    齊明刀坐到馬扎子上,端起茶碗說:「我一來,嫂子就成了鐵道游擊隊裡的芳林嫂,坐到村口樹底下納鞋底,你咋不讓她揣顆手榴彈哩?」

    通寶說:「沒坐在村口樹底下,就坐在門口石頭上,有情況大聲咳嗽一下屋裡就能聽見。這一帶時常出東西,日本鬼子不進村,刀子卻時常轉悠呢。」

    「瞧你把咱說成地下黨了,干的都是秘密工作。」

    喝茶中,通寶湊近齊明刀,附在耳朵跟前,悄聲說:「這回壇場大,出了大半罐生坑貨。」

    齊明刀一聽大半罐生坑貨心就跳開了,但他絲毫不表露出來,拿得老老的坐著喝茶。

    通寶說:「哥誰都沒讓看,專門等你哩。別人都是碎嘴嫩牙吃不了這麼多,你眼眼稠路子寬,所以哥專門等你哩。」

    齊明刀說:「是貨不是貨,先從眼下過。」

    通寶說:「那當然那當然。」說著起身關好房門,從麥囤裡拎出葫蘆大個瓦罐,摳住底兒就要往桌上倒。齊明刀忙攔住,接過一看,果然大半罐生坑貨。

    生坑熟坑,是江湖行話。生坑貨,指剛出土沒動過手的古董。熟坑貨,指沒入過土或出土時間長了,汗手揉過的古董。古董行當的人說得形象,生坑貨是姑娘,熟坑貨是媳婦,用過沒用過,行家裡手一望便知。價值嘛,自然也是懸殊。娶個沒劃苞的黃花閨女是一個價,吃個二饃就是另一個價了。

    望著大半罐花花綠綠的姑娘娃,齊明刀雙眼一亮,亮的像空中劃過的一道閃電。通寶說,奇怪,大白天咱屋裡咋閃電哩?齊明刀說你屋裡貯著寶哩,貯著寶的屋裡就閃電放光哩。齊明刀一邊給通寶戴二尺五一邊掩飾自己不小心閃露出的目光。像通寶這樣的人,不一定真識貨,但卻識得臉色,一絲絲細小的表情都可能被他逮住,成為要價的砝碼。

    齊明刀自自然然地和通寶說笑,去,把你和我嫂子昨黑了睡覺的粗布單拿來。通寶拿來,齊明刀疊成幾疊,挪走茶壺茶碗,鋪在小桌上,然後從口袋裡摸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從罐子往外揀取。這是行規:看貨,分類,點數,然後說價錢。

    精明的齊明刀在舊錢幣買賣中獨創了幾個絕招。要是在冬天吹北風下雪片子時,齊明刀肯定會戴一頂舊氈帽,帽沿向上捲起,捲出一圈深溝,平時存放個香煙火柴什麼的,關鍵時刻,假裝取煙取火,卻把古錢幣出溜進去。可現在是初春,草長花開,棉衣早已丟剝,氈帽咋還能戴在頭上呢?齊明刀早防著這一招呢,進門時,把被路邊草葉上露水打濕的褲腳往上挽了兩挽,那褲腳便和捲起的氈帽一樣,圈著一圈深溝。

    齊明刀暗自歎息:這墓主生前不是府庫的保管,就是愛錢如命的花花公子。這批錢多而且雜,最多的是布泉和永通萬國,其間夾雜著幾樣刀幣。看到刀幣,齊明刀的眼睛不由得變了色。但他很快移開眼光,想通寶要是有一本《中國歷代錢幣圖譜》就糟糕了,自己就看不到這麼多寶貝了。通寶順手拿起一把刀幣在指頭上玩耍。

    「這主兒也真是,把小刀子混到錢幣裡了。」

    「這小子肯定昏了頭了。」

    齊明刀看看錢快揀完,說:「哥,煙癮犯了,給根煙,點個火。」

    通寶說瞧我失急慌忙的,光操心錢了,把兄弟喝茶吃煙這麼重要的事給忘了,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說著轉身去取煙尋火。

    啥叫兵貴神速?啥叫時間就是金錢?齊明刀在通寶轉身尋煙火的工夫,兩手雙指一夾又一夾,六、七枚刀幣就滑溜進了挽起的褲腳裡。

    通寶那裡曉得,齊明刀隨身攜帶著這麼高明的口袋,又那裡曉得,大半罐錢的錢稍子,讓齊明刀神不知鬼不覺地攫走了。

    齊明刀抽煙喝茶,說;「通寶哥,一共八類一百八十八枚,你再點一遍,看對不對。」通寶伸指便點,齊明刀說汗手少動,通寶縮了手,用眼睛默點著。點著點著眼就點混了,只得從頭再來。他抱怨道,「這舊錢跟爺一樣,點它時還得伺候它,哪有點新錢方便,指頭一刺啦一刺啦多受活。」

    齊明刀說:「急啥哩,慢慢點。」又說:「茶多了尿多,我去茅廁呀。」說著開開房門去了後面茅廁。

    生坑貨不能老放在褲腳裡,走路一蹭一蹭,生坑成了熟坑,姑娘變成了媳婦,不值錢了。齊明刀蹲在茅坑石頭上,取出六、七枚刀幣,用煙盒裡的金箔箔紙包好,塞進襯衣口袋。六、七枚刀幣貼著齊明刀的心,很快被那顆突突跳動的心暖熱了。

    齊明刀回到屋裡,通寶說:「我兄弟到底念過高中,數數準得很,一枚都不差。」

    齊明刀拳起三指,讓大拇指和小拇指翹著,像伸著兩角的牛頭,在空中晃了晃,說:六六順是你的,六六順上邊是我的。

    通寶那裡經過這麼大的買賣,心中歡喜得不得了,說:「兄弟說啥就是啥,哥不二價。」

    齊明刀:「這麼大個買賣,兄弟也沒那麼多錢,哥信兄弟了,兄弟打個條,東西帶走,七天之內,把錢拿來。不信兄弟了,東西還放你麥囤裡,待兄弟找個買主給你帶來。」

    通寶:「瞧你說的,咱兄弟倆誰跟誰呀,除了你嫂子不能共用,其他啥都不分你我,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還打啥條子哩。拿走拿走。」

    齊明刀讓通寶尋些廢紙棉絮鋪在罐子裡,再小心翼翼地把舊錢幣裝進罐子,四圈和上面用廢紙廢棉絮塞瓷實,然後把瓦罐裝進一個裝酒用的空紙箱,又把紙箱裝進一個大蛇皮袋子,紮好口,說兄弟不耽擱,七天內必定回到這屋裡來。

    通寶說甭急甭急,咋能叫我兄弟空著肚子走路呢,出門叫回媳婦,吩咐說給咱兄弟擀面。

    齊明刀美美吃了兩老碗漿水面,抹了抹嘴角,背著蛇皮袋子出了通寶家。通寶一直送到村口,兄弟,腳底下放快些,天黑前興許能到家。

    齊明刀望望山頂上的天空,說興許有雨哩。通寶說春天的雨貴得跟油一樣,掉不了幾星星。

    還真讓齊明刀說著了,走到半道,烏雲就從山頂那邊滾過來,雨點子也淅淅瀝瀝掉下來。往年的春雨都是濛濛雨,今年的春雨卻是勻勻的雨點子。

    齊明刀不怕雨,舊錢幣卻怕雨。雨水若是順著罐口滲進去,生坑姑娘就全洗成熟坑的媳婦了。

    齊明刀看到不遠處有十幾戶人家,便加快步子趕過去避雨。

    齊明刀背著錢罐子,不想惹人眼,看到一戶人家屋外有個牛棚,就鑽進牛棚去避雨。牛棚裡拴一頭大花奶牛,奶牛見他進來,就哞哞叫著用犄角頂他。牛越頂他越往裡縮,他越往裡縮牛越來頂。他退到拐角再無路可退,牛角快要頂住他了。他猛一側身,想逃出來,不料頭重重地碰到一個木角上,疼得他大叫一聲。這聲驚叫,倒把牛嚇得停在原地不動了。他一手摸著疼處,抬眼看那木角,竟然是架在牛棚橫樑下的四個古舊的木屏風。

    齊明刀忘了牛犄他的事,眼睛被木屏風吸引住了。木屏風上儘管落滿灰塵,掛滿蛛網,但木頭的質地和上面雕刻的梅蘭竹菊四君子和棋琴書畫圖案仍然依稀可辯。齊明刀用手抹了抹,用嘴吹了吹,天吆,黃花梨木的,少說也是四百年前的舊物。

    那牛見齊明刀看木屏風,後退一步,猛地頂過來。齊明刀一趔,腳下一絆,差點栽個爬撲。瞎咧瞎咧,要是栽個爬撲,舊錢不撒一牛圈才怪哩。齊明刀拾身到一旁,看絆了自己腳的那樣東西。亂草桿中露出一角,髒兮兮地沾滿牛糞,牛糞裡放著光亮。齊明刀繞過牛身用腳一撥拉,亂草桿裡面立即露出一個渾身糊滿牛糞的琉璃鴟吻。又是一件好東西!富人家蓋房,用磚雕刻兩個,立在屋脊兩端,而這麼大的琉璃鴟吻[ 鴟吻:chiwen中式房屋屋脊兩端的裝飾物。],齊明刀只在這牛圈裡看到過。

    屋主聽見牛叫,出來了。

    齊明刀見是一個白鬍子老頭,說:「老叔,我不是偷牛的。」

    「不偷牛跑牛棚裡弄啥哩?」

    「避雨。」

    「避雨不到屋裡避,跑到牛棚避啥哩?」

    「幸虧到牛棚裡避。」

    「咋,看到比牛更值錢的東西了?」

    「放到牛棚可惜了,風吹雨淋,日月長了就朽壞了。碰到識貨的,晚上悄悄卸下來,肩上一扛,黑夜裡風跑三五里就畢失[ 畢失:關中方言,願意指垂死之人康復無望,引申為完蛋。]了。」

    「牛棚比屋裡安全哩,奶牛比狗厲害哩。誰能想到牛棚裡藏著好東西呢?沒想到叫你碰上了,可見你跟那東西有緣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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