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三 (1)
    黑龍口到麻街三十里路程,比原計劃晚了一點,在傍晚六點鐘內到達。二人吃了晚飯,為了彌補時間損失,沒單另休息就又上路。麻街朝南最後二十五里,人困牲口乏,走起來比前面慢了很多,幾乎在咬牙硬磨。羅子春有個小毛病,騎著騾子拿著根細樹梢,沿途抽打路邊草尖,樂此不疲,就像要給高草斬首。天黑已經看不清草尖,他就拿細竹棍胡亂抽打路邊草叢和巖壁籐蔓,發出破空的尖銳氣聲,如小孩樣淘氣,解除寂寞。仙娥溪位於山谷三岔口,形成了一個低窪地,蓄水而成了湖泊,武伯英知此處已離商州城不遠。正因為有仙娥湖,四處山溪彙集於此,水量驟增,流出去就叫了丹江。果不其然,沿著仙娥溪右岸出了山口,一大片川地呈在眼前。

    藉著星光,商州城就躺在腳下,被山嶺和丹江相夾,如同呼吸均勻的巨獸沉沉睡去。官路繞過城垣,繼續沿著河岸,從二龍山南北雙塔之間朝東南去了。雙塔是商州城的標誌,建於東南塬上,如同兩隻龍角。相傳明朝萬曆年間,州官把土牆換為磚牆,在六十里外的龍駒寨燒磚運往城中,修城用磚數量已夠,派人傳令窯口停運,等傳令兵從商州城到龍駒寨,又有五十萬多塊磚運過來,於是就修建了南北二塔。城門有門洞無門扇,二人騎著騾子走入西關,武伯英點了根煙抽,就著火光看表,時間已近十點。

    羅子春四處搜尋,找旅店投宿,卻連一個亮燈的路店牌子都不見。商縣此處川道最為寬闊,天黑之後根本看不到四周山峰,就像走入了平原的一個鎮點。民風淳樸,百姓已趁著雨後秋涼歇息,不長的幾條街道,就像幾條巨蟒死在城內。有支巡邏小隊,在正街上緩慢轉悠,帶隊的在黑暗中打量來人,看沒有異樣,都懶得搭理。武伯英知道商縣由保安預備第一師駐守,應該是師長謝富三的兵丁,主動迎上去問詢。他聲稱是從西安來的古董商人,認識謝師長,打聽可以落腳的旅店。帶隊排長連話都不想答,指了指右街東頭,現在打師長牌子的人太多,沒幾個真是故舊。二人拉著騾子來到街東,一家家尋過去,果然找見一個旅店牌子,五個歪扭的墨字——太平大車店。戰亂年代太平成了最大的奢望,是家招呼拉腳車伕的旅社,能經管牲口。

    羅子春上前敲門,屋裡很快有了回聲:「弄啥?」

    「住店。」

    「哪裡來的?」

    「西安。」

    「幾個人?」

    「兩個,還有兩個頭牯。」

    店家帶著濃郁的商縣口音,最後一個字帶著明顯的捲舌音。十里鄉俗不同,這裡儘管離關中比川鄂近,但是口音染了重慶、武漢腔,把陝西話變得不倫不類。店門上的觀察口的擋板被抽開,看不到店家臉面,馬燈光線射出來,照了一遍旅人和牲口。

    「等一哈。」房中點亮油燈,窗板縫隙透出幾條昏黃的光線。接著前房後門響動,隔了片刻偏門打開,店家提著馬燈出來,招呼旅客過去。二人拉著騾子,跟他進了門道,店家在後面關上木門,又趕到前面照路,把人引到院中。「咋這麼晚的?」

    「路不好走。」武伯英解釋。

    店家提高馬燈又把他們照了照,反倒先照清的是自己的長相。是個五十出頭的老漢,長相普通,眼睛賊亮,有旅店主閱人無數的氣質,似乎一眼就能看出客人的身份。「咋不在麻街歇?西安來的走一天,趕不到這裡,都在黑龍口落腳。最快的到麻街,在山裡走夜路少見,險著哩。」

    武伯英見他生疑,又解釋道:「我們是收玩貨的,早上從水陸庵過來,明天想在商縣走動,連夜趕了過來。」

    店家這才解除懷疑,接過韁繩收斂騾子。後面有人聽見響動,點燈披衣出來,是個老婦人和個男青年。店家介紹自己就是店主,婦人是老妻,青年是兒子。一家人程式化忙碌,老妻撥火燒水,下麵條做夜宵,兒子收拾客房,拌草料喂騾子,店主幫著客人取行李。武伯英的行李簡單,騾子後胯搭著個褡褳,前脖掛著個布兜。他發現店主看似幫忙,實際手在不經意間摸索,想探知投宿人的秘密。店主覺得怪異,二人細皮嫩肉不像經風歷雨的遊方商人,眉宇間也無市儈氣,更像是公家人。

    店家朝下卸布兜時,抓手有個硬物。武伯英嚇了一跳,摸到的正是手槍。他看著店主已經洞悉的表情,乾脆直說:「帶著財帛,防身的。」

    店主見怪不怪:「那你就該投大店,不該住我這破地方。」

    「如今這年頭,錢難掙得如登天,能省一個就省一個,省下的就是賺下的,出門在外,不能講究。」

    「那你可收好,這比錢還重要。」

    剛下過山雨,車店沒有別的客人,武伯英用老闆身份的講究,和羅子春各住一個單間,緊挨在一起。兒子燒火娘下面,爹和客人說話,少時端來兩老碗待客面。武伯英聞見噴香,就著油燈看是雜燴面,山裡珍寶都下了進去,木耳香菇,黃花椽菜。兩人也是餓極,顧不得燙嘴邊吹邊吸,三下五除二就下了肚,出了一身透汗。所有毛孔都被汗水沖開,別有一番爽快,武伯英忍住不再飯二,羅子春又盛了一碗。兒子蹲在簷台下聽招呼,店主坐在旁邊吸旱煙,看著他們吃飯。武伯英掏出紙煙謙讓,他嫌沒勁揚揚手裡的煙鍋。武伯英於是收回,順手就著燈焰點著,飯後神仙煙。

    店主在鞋底上磕了煙灰:「客家歇幾天?」

    武伯英答:「就看辦事的情況。」

    「估計收不下個啥,這裡地偏人窮,沒那些玩貨。」

    「地偏才沒被人掃過,有些東西主人不知好處,興許就撿個落兒,幹這行就講究這。」武伯英掏出十塊錢,知道這是關鍵,「先住三天,夠不?」

    店主接過錢搓了搓,收入內袋裡:「夠,飯單算錢,這下車面也算。」

    「算嘛。」

    店主興奮了起來:「剛才下面,項鍋多燒了些水,二位洗個澡吧。熱水去油除汗,洗了就痛快了。」

    「算錢不?」

    「不算,哪能啥都要錢呢!」店家笑得滿臉皺紋,帶著歉意說,「就是水少,委屈你兩個一起洗,澡盆大,能坐下。」

    門外蹲著的兒子聽見話語,一聲不吭進來在門後取了木桶,到灶房提水給澡房大木盆傾倒。武伯英同意了店主的意思,只等羅子春把第二碗吃完,一起好進澡房。

    閒坐無話,武伯英主動打問道:「商縣保警隊在哪裡?」

    「北街西頭兒。」

    「我明天上午,去拜訪隊長汪增治。來之前有人介紹,拜個碼頭,將來方便。」

    武、羅洗得很爽快,熱冷適宜的洗澡水,褪盡了滿身的疲倦。面對面坐在大木盆中,任憑溫水熨透渾身酸麻,互相搓了背部垢甲。武伯英透過水花聲音,突然聽見一點微小聲響,從澡房外的換衣凳傳來,悄聲問羅子春,他卻一點沒有聽見。自己再仔細聽,滿耳都是蟲鳴風聲,也覺得有些多心。但是躺回床上,武伯英越來越感覺有些不太對勁,但是什麼地方不對勁卻難以找見,想了想實在困乏,就不知不覺中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武伯英突然感到憋氣,嘴張不開,只能用鼻子呼吸,竭力張開嘴巴,卻隨即被勒上了一條粗布,舌頭蜷得幾乎堵住嗓子。他終於睜開眼睛,就在那一瞬間,似乎看到房中有幾個人影,立刻就被蒙了個嚴實。勒嘴的布條和套頭的口袋,綁紮得很緊,血液都要被勒了出來,腦中閃念這是家黑店。張嘴想叫,卻已發不出大聲,只能用鼻子哼哼。想活動四肢,卻已不聽使喚,沒感覺繩索捆綁,卻怎麼也挪不了腳手。接著兩三個人七手八腳,給他脖頸套了繩索,再翻轉身子,把上身捆得結結實實,只剩兩條腿能動彈卻不能動彈。面罩下沿被揭開,一個物事被遞到鼻下,武伯英正在猛烈吸氣,吸入了滿鼻腔怪味,辛辣刺激渾身都是一顫,知覺恢復了不少。剛能指揮四肢,武伯英就掙扎翻騰,雙腳亂蹬。

    一個硬東西頂在太陽穴,一個低沉聲音發狠告誡道:「再踢騰,打死你!」

    武伯英知道頂頭的是槍口,那不容置疑的口氣,聽似說到做到,只好安靜了下來,任憑擺佈。他被連拉帶推弄出房門,耳中聽到了羅子春的掙扎聲,知道亦被俘虜,覺得蒙汗藥就下在面裡或者水裡。他心中恨起店主,一定是他搗鬼,又悔起自己大意,雖然想到了卻沒防備。武伯英感覺被從後門推出院子,推測是土匪,立即又否定。自己突然在西安城消失,一定引起了對手恐慌,首先就想到了藏身商縣的侯文選。騎騾子畢竟沒有電波快,只要一個電報或者電話,商縣就會被密切防備起來。想起進城問路,想起打聽保警隊,腸子都悔青了,太平大車店不太平,人家正在防備,自己鑽入牢籠。

    走了一段路,布套不露一絲光線,應該天還未亮。拐了幾個彎,武伯英就失去了方向感,被人牽引著,跌跌撞撞朝前走去。又走了一段,耳中蟲鳴蛙叫更加響亮,鼻中也能聞見田野特有的氣味。看來劫掠者出了城,武伯英有些糊塗,難道要去處決,這個念頭讓人恐懼。又走了一段,他聽見轟鳴的水聲,除了丹江再也沒有這麼大的激流,腳下感到略微震顫時,故意放重了腳步,地面發出空洞的共振,正在經過一座石橋。一定是要將自己二人,帶到遠離城區的丹江右岸打死,想到此處突然釋懷,能長眠山清水秀之地,比起塵世間的煎熬,著實如隱士般安逸。這個推測立刻被推翻,過江後居然被一直牽引著上了坡,路也越來越難走。感覺在上山,腳下不時跌絆,幾次都撞上了旁邊的山巖。又走了一段,武伯英的頭套被摘下,終於可以看看周圍。天還沒亮,卻有了一點微光,他朝隊伍前後看看,隔著兩個人,前面押著羅子春。山谷黑暗,領路的在最前面看不清,應有三四個,後面也跟著三四個。山路狹窄,十幾個人只好拉成一線。他趁機再看看周圍,除了山還是山,右後側的矮山上,兩座高塔被灰色的天空映襯成了剪影。那是二龍山雙塔,看來被押著過了丹江,直朝南山而去。

    「看啥呢,老實點!」

    武伯英被後面的槍口捅了一下,偏頭去看,卻是店主兒子。剛才在房內用槍頂頭告誡自己的,正是這個聲音,看不出這一聲不吭的青年,貌似老實卻是土匪同夥。他已認定土匪,太平大車店就像水泊梁山的道口酒店,店主正是旱地忽律朱貴。儘管恢復了視力,能看清點山路,雙手被縛不能掌握平衡,二人還是輪流跌跤。被前後看管的人拽起,受幾句斥責和幾把推搡。一隊人馬緩緩登上第一座山峰,坐在山尖的草地上歇息,東方天空發出了一絲光亮照在峰頂。山谷裡的商州城還是一片黑暗,區別明顯。九月一號的太陽,對武伯英來說非常不同,僅僅一夜之隔,從抓人的就變成了人抓的。

    武伯英這才有機會和羅子春用眼神交流,他心中也滿是憂慮,不知被何人暗害。武伯英打量散坐在周圍的人,更堅定了土匪的推斷,他們沒有統一服裝,穿得不倫不類,卻也追逐新潮。居然有一個中年男人,戴著頂女人的洋涼帽,看似打搶得來的戰利。有幾個穿著軍褲,各種樣式,髒兮兮的全是汗漬。只有店主兒子穿得正經些,一身山民打扮,一臉凶狠卻比其他人都惡上三分。仁者愛山智者愛水,換言之土匪愛山河賊愛水,優越的地利之便,能周旋躲避官府的緝拿清剿。土匪間也有簡單交談,目的地是個司令部,店主兒子是個連長,也議論手中囚徒,拿豬代替稱謂,且有大豬小豬之分。二人口舌被禁,不能分辯一句,想想愚蠢大意、任人宰割,確實有豬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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