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三 (2)
    土匪們休息結束又要上路,武伯英卻不願起來,拉拽都不頂用。被稱作連長的店主兒子,上來又罵了幾句,武伯英堅持不起,把頭仰起示意解去嘴裡的破布條子。連長無奈,看看周圍荒山野嶺,大聲叫喚也無礙,於是讓人解了二人的綁嘴布。武伯英的嘴剛一自由,大口吸氣,小聲問他:「你們是幹啥的?」

    「我們是忠勇救國軍,你這個反動派的豬玀!」

    武伯英無可奈何苦笑,但「反動派」這三個字,又引起了很多疑心和想法。

    隊伍再次前行,朝大山深處走去,登上了山峰之後,就再沒下過谷底,只在山頂和峰脊的羊腸小道行走。太陽將第一道金光鍍在山尖時,已走過了四座山嶺,土匪們換了個捆綁方法,只把俘虜雙手捆緊,在失去平衡時能雙手並用抓住樹枝草蔓,不至於前後押送的人手忙腳亂拉拽。沒押到目的地司令部接受處理之前,他們無權決定俘虜的生死,既是忠勇救國軍,既有司令部就一定有司令,俗話山寨大當家。武伯英想快快見到此人,一路不厭其煩詢問,卻得不到一點回應。「你們司令是誰?」

    押解隊伍又翻過幾座山嶺,來到了另一片谷地,依山建了幾座房舍,大量剛被採伐下來的原木,在空地上堆積如山。土匪的老巢更像伐木場,十幾個人兩兩配對,拉著大鋸解板。還有十幾個人,把解好的木板三五頁綁成一捆,多餘出的麻繩做成肩帶,套進肩膀沿著山谷下山,不知背向何處。武伯英沒有料到,打家劫舍的土匪也過得辛苦,心中生疑。想必這就是司令部,沒有必要以林場為掩護,完全可以嘯聚山林,呼哨一聲來了,呼哨一聲走了,何必像苦力一樣為生。押解隊伍和背板隊伍打照面而過,互相之間開著玩笑,都是憨厚的表情,確實土卻不匪。

    二人一直被押到房前,扯鋸的都停下手,打量著俘虜。一個穿著稍微乾淨的中年男子,正帶著一個秀靈的少年,拿著墨斗給圓木抨線。中年男子乾瘦,瞇縫著一隻眼睛看線平直,專心致志。他頭都不抬,語氣溫柔緩慢,話卻字字見血:「還沒殺?拉到後山,槍斃了去。」

    店主的連長兒子湊上前,掏出一攬子物品,一一給木匠看。「司令,抓了之後,又感覺不對,押來讓你看看,再做決定。這是證件,是個專員。這是手槍,還有子彈。鈔票我爹留下了,統一入賬。」

    木匠司令接過東西,看完後扔在地上,唯獨把柯爾特手槍收了起來,順手別在寬牛皮護腰帶上。「不是省上保安司令部派來的,你爹咋說哩?」

    不等俘虜分辯,所謂連長先接了腔:「就是看著形跡可疑,西安來的,不說實話,一看就化了裝,還打聽汪增治,覺得沒安好心。」

    木匠有些不耐煩:「算了,不說了,我還忙著。既然抓了,就不能放了。慫管娃,國民黨反動派沒好貨,拉到懸崖上推下去,省子彈,沒槍聲。」

    連長得令不再說話,羅子春想說,看武伯英沒有分辯的意思,只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五個土匪把二人推搡拉扯,從房後小路上山,其他人留下收了槍械,加入勞動場面。土匪逃生路,故意踩出很多條分岔,拐了幾次尋見給東山去的路徑,反折朝東上山。這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峰,上了一個小時左右,終於到了峰頂。走到懸崖邊才能見識到險峻,不是天然的石壁萬丈,而是塌方垮掉了半個山嶺,形成百丈高的絕壁,深不見底。武伯英苦笑一聲,什麼都考慮到了,就是沒考慮到半路會殺出個程咬金,陰差陽錯丟了性命。羅子春面如死灰,卻不是怕死,而是想起了玲子,還有一直憧憬的美好生活。

    一個土匪把崖邊的灌木叢踩開一個豁口,兩個土匪先把武伯英推了過去,就要行刑。千鈞一髮之際,林場那邊突然傳來一聲槍響,順谷傳來清晰無比,在高山低谷間迴盪。

    連長問:「咋著?」

    「發啥信號哩。」一個土匪也不太明白。

    連長也是這個看法:「就是哩。」

    「咋著?」

    「等下看,把他倆先綁樹上。」

    土匪們找了兩棵相距不遠的樹,分別把二人綁結實,坐在草地上等待。過了不久,山下不遠傳來喊聲,來人因為心急上山,跑得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沒有多少氣力,卻能聽清就是兩個字——留下!

    土匪們站了起來,沿著山路朝下看,被樹枝樹葉阻隔,什麼也看不到。

    連長聽了出來:「是我爹,他咋來哩?」

    老店主終於跑了上來,嘴裡還嘟囔著留人,看見兩個俘虜好好綁在樹上,懸著的心總算落下,終於支撐不住,躺在草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兒子過去問原因,他肺都快跑炸了,擺手不語,只拿眼睛打量武伯英。店主歇過勁來,說發現了新情況,司令要親自審問,讓再押回司令部。幾個土匪稍有不滿,要殺人的是他,要放人的也是他,大傢伙兒被折騰得不輕。店主是連長親爹,有些老子的威風,罵著催促快走,並讓給俘虜鬆了綁繩。幾個土匪不放心,三個人看一個,隔開一段距離,把兩人又押下了山。鬼門關裡轉了一圈,武伯英也覺得僥倖,但不知什麼原因,突然由死轉活,讓那個司令放棄了處死反動派豬玀的決定。

    司令站在門口朝山上眺望,看見一行人下山,數了數人頭包含兩個俘虜,才放下心來轉身回屋。這是林場最大的木屋,山上最不缺的就是木頭,傢俱都用原木粗製而成,件件樸拙。兩個俘虜被押了進來,司令讓其他人都出去,只剩店家父子一人一桿步槍,看管手腳已經自由的囚犯。武伯英看了看,自己的所有物品,都被擺在了桌上,包括手槍和證件。

    司令張手朝兩張椅子讓座:「坐。」

    武伯英沒動,羅子春也不動,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司令生硬笑了下:「有幾句話問你們。答得好,留命一條。答得不好,逃不了一死。」

    武伯英不答話,垂下眼皮表示明白所說。

    司令嚴肅道:「鄙人姓孫,實話說,我就是秦嶺游擊大隊,大隊長孫洪。」

    這個名頭果然響亮,武伯英早都聽過,傳說此人生三頭六臂會五甲遁術,所以十年來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在秦嶺中成為一個神話。誰料是個普通木匠,武伯英輕笑一聲:「原來是你,早都看出來了,你們是共產黨的隊伍,沒想到碰見的是你孫洪。」

    「咋看出來,因為伐木鋸板?」

    「就是,誰見過土匪干苦力,能幹苦力就不當土匪了。」

    「有眼力。」孫大隊長伸手拍拍桌上的證件,「你是幹啥的?」

    「鄙人姓武,破反專員,證件上都寫著。」

    「我問你真實身份?!」孫大隊長驟然提高了聲音。

    「就是這。」武伯英坦然作答。

    孫大隊長犀利地對視了片刻:「你們到商縣來,究竟要幹啥?」

    「這個不方便告訴你。」

    「不說,一會兒死了,也就沒機會說了。」孫大隊長話被截了一下,帶著氣惱捏起桌上的一枚銅板,舉過鼻尖問,「這個是咋來的?」

    銅板和木色相近,光線不好,武伯英剛才沒看清,這才看清那枚接頭銅板,已經到了對方手中。不等武伯英回答,也不等孫大隊長續問,店主插話道:「這個是我在整理你隨身錢財時發現的,聽說黨內同志接頭,也用這個對暗號。」

    羅子春聽言好奇地注視銅板。

    孫大隊長接話道:「對著哩,前年我去陝北學習。就是憑交通員送來的這個東西,和陝北黨組織接上了頭。我的是三個孔,你這五個,來頭不小。」

    店主恍然大悟道:「噢,我就說在哪裡聽過,就是聽你說過。」

    孫大隊長嚴厲地看了他一眼,店主趕忙閉嘴不言一心端好步槍。他繼續把銅板舉在指間,看著武伯英等著回答。

    武伯英看了一眼,輕描淡寫答道:「朋友送的。」

    「什麼朋友?」

    「這個也不方便告訴你。」

    孫大隊長剛要發作,突然看見羅子春,似乎有所醒悟,沖兩個手下擺擺頭,把銅板扣在桌面命令道:「把他押出去!」

    木屋就剩下了兩個人,武伯英看看孫洪,一屁股坐在木凳上,被這趟折騰累壞了。「我是西安的地下黨,潛伏在敵人心臟裡,已經有些年頭了,敵人沒識破過我,卻被你識破了。」

    孫洪聽到這句實話,才真正激動起來,繞桌子走了過來,伸手抓住他的雙手,使勁握住。「同志,對不住,差一點,把你當特務殺了。」

    武伯英的手被握得有點痛:「我就是特務。」

    孫洪又發力握了一下,然後甩開手。「那也是咱自家的特務,好特務。沒組織的日子,我過過,難受得很。當年徐海東、程子華帶著隊伍在秦嶺活動,我就起來鬧農會了。剛鬧起來,他們就去了陝北,那幾年我就和真土匪差不多。被迫遊走秦嶺之中,串連窮苦朋友,把基本保留下了。你恐怕也是沒組織,就和真特務差不多?」

    「就是,比真特務還真。」武伯英點頭承認,「要不然活不到今天。」

    孫洪感慨道:「但是,組織沒有忘了咱,這就是咱的定心丸。黨在陝北站穩後,就又主動聯繫我,前年我去學的游擊戰術,又被派回來組織游擊隊開展游擊活動。咱中央領導就是好,就是厲害,打攪時間不長,能把人心照亮一輩子。聽說延安現在好得很,等將來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你去過沒?」

    武伯英微笑搖頭:「沒去過,夢過。」

    孫洪也笑著把銅板遞給他,埋怨道:「要不是這個銅片片,我就冤殺了自己人,從這上面看你的地位不低。這事要是傳到中央,我孫洪錯殺了同志,估計要受大處分。還好,巧勁兒。」

    武伯英接過銅板裝回原地,沈蘭用過的,還真有起死回生的幸運。「要不是你們發現,我就算被扔下懸崖,也不會表露這個秘密。」

    孫洪佩服他的堅強:「你不在西安,跑到商縣來幹什麼?」

    「這次來商縣,要抓一個人,很重要,和宣俠父同志失蹤有關。宣俠父知道嗎,宣傳的宣?」

    孫洪摳著下巴上的鬍子茬,想了一下:「沒有,沒聽過這個名字。」

    「他是八路軍總參議,前不久在西安失蹤了,估計已經被反動派密裁了。剛好國民黨派我調查,中央也讓我查,我借鍋下米,一把火燒兩家飯。」

    「來商縣抓誰?」

    「侯文選,商縣出去的個能人,現在西安警局當副大隊長。有情報說,他逃回了商縣老家,虎回深山,非常難弄。我親自來,就是想拽住虎尾巴,剛到還沒來得及找汪增治,就被你弄上了山。」

    孫洪怪笑著看他,拍了一下桌子道:「這事簡單,我還當是啥難事。你沒必要找汪增治,這有啥難的,我給你就辦了。你說的侯文選,我當然知道,他從西安一回來,就有眼線報給我。我還以為他,回來聯合保警隊,要對我進行圍剿。我的人,暗中密切注意他的行蹤,後來發現他只是回老家避暑,才稍微放下心來。他找汪增治,找保安師的,光是打麻將,沒有對我們不利的動作,但我也沒放鬆。前天不知啥原因,他住進了東嶽廟,再也沒見出來,如今應該還在那裡。你需要,咱的人下山,就把他弄了。」

    武伯英又喜又憂:「你們去抓,不合適。」

    孫洪知道他的擔憂:「你放心,我安排,咱的人換上保警隊衣服。這兩年我串山,突襲過附近七八個縣的保警隊,繳獲的制服,可以偽裝二三十人。」

    武伯英考慮了一下,確實對汪增治摸不準脾氣,雖然有師應山的面子,但侯文選也有面子,萬一不同意,豈不壞事。他斟酌再三,孫洪的提議是個好辦法,終於高興起來。「這個方案可行,但是必須等到今晚下手,才把穩。」

    「半夜整。」孫洪覺得有理,「跟你來的小伙子,看著不是個悶人,你身份暴露了,乾脆把他再押到崖畔,扔下去才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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