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八 (1)
    武伯英跟著劉天章踏進監區,站崗的小嘍囉連忙迎上來前導。審訊室有普通監房兩個大小,擺著審訊桌,各式刑具靠牆擺放或懸掛,很有陰森感覺。審訊桌前一把審訊椅,用料厚重,人腿粗的方木椅腿埋入地下,不能挪動。郝連秀雙手被鐵箍卡在扶手上,小腿被鐵箍卡在椅腿上,大腿被鐵箍卡在椅面上,脖子被鐵箍卡在椅背上,動彈不得。兩個審訊員沒打也沒罵,抽紙煙看著審訊對象,瀰漫著嗆人的霉變氣味,飄浮著淡淡的煙霧。郝連秀渾身不能動彈,一雙鴿眼被火柴棍撐開老大,眼珠鼓了出來,強光檯燈正對著臉照射。郝連秀頭髮蓬亂,汗水橫流,憔悴如鬼,如同剛被從地獄撈回來。

    審訊員見劉天章帶人進來,連忙招呼起身,讓了座位。劉天章把檯燈頭轉開,接過屬下遞來的煙卷,就著伸過來的火柴火苗點燃。他看看也在點煙的武伯英,再看看郝連秀。「我是誰,你認得不?」

    郝連秀不能動作,只好開口:「不認得。」

    「那這是誰你認得不?」

    郝連秀轉動血紅的眼珠,不太適應變暗的光線,仔細看了看武伯英:「不。」

    劉天章獰笑著語氣非常緩和:「我倆是他們的領導。」

    郝連秀眼中充滿哀求,似乎看到了希望:「領導,可憐可憐我,讓我睡一覺,睡一覺,然後我把啥都說了。」

    「不行,先招認,再睡覺。」

    「還招認啥嗎?能說的都說了!」

    「那你睡一覺起來,能招認啥?」

    郝連秀看看武伯英,眼中似有深意:「夢見啥就招認啥。」

    劉天章發怒前,武伯英先撲哧笑了,郝連秀雖然已經吐口,但應該沒有涉及絕對秘密。笑聲讓劉天章的怒氣多漲了幾分,強壓不住,抄起桌上的電棍,打開按鈕撲了過去,「啪吱吱」閃著電火花,一下杵到郝連秀額頭。「媽的,沒見過這麼嘴硬的貨!」

    郝連秀身體立刻僵直,兩三秒鐘後劉天章拿開電棍,他的身體即刻癱軟,睜眼昏死過去。一個審訊員順手操起馬勺,從鐵皮桶舀出一瓢涼水,兜頭潑在他臉上,連眼窩裡都是水花。武伯英心下一痛,那一瞬看見了眼珠被衝擊塌陷然後復原的過程。也看到了郝連秀眼底的一絲希望,那是絕望中的希望,不是生的渴望,而是死的渴望。武伯英明白,他假裝暈了過去,更明白那渴望正對著自己。他想盡快結束痛苦,不然為何要看這一眼,難道他真想解脫,難道是自己的惡念,臆造了他的眼神,武伯英不能確定。

    武伯英的心痛只是一剎那,沒人發覺。劉天章坐回桌邊,用力抽了兩口煙卷,把火頭吸成了艷紅色。他看看武伯英,才氣哼哼罵了句,把電棍重重放回審訊桌。「夾瓤核桃,非叫人砸著吃不行。」

    郝連秀十幾分鐘後才甦醒過來,武伯英等他重新看向自己,開口就問:「你不認識他們,難道連我都不認識?」

    「不認識。」

    「沈蘭是我的前妻,我是武伯英。」

    「沒有。」

    「你是不是想故意害人?」

    「就是沒有。」

    「你不怕死?」

    「不怕,進來了,就沒想活。」

    「你是不怕死呢,還是算準了,不敢弄死你?」

    「都一樣。」

    郝連秀不知他的真正意圖,轉眼去看劉天章,又看那根電棍,帶著挑釁意味。武伯英站起身來,從後腰眼掏出銀色柯爾特手槍,打開保險。他提槍走近郝連秀,抬槍口頂著額角。「哼!我看你是在試驗膽量。」

    郝連秀還是看著劉天章,儘管渾身被禁錮死了,還是一掙一掙,卻不敢回眼來看槍身和武伯英。「你打,你打,你打準些!」

    武伯英飯前去廁所,就已給手槍上膛,用來對付未卜的危機。現在只需一摳扳機,就要了郝連秀的性命,會死得很純粹很扎實。子彈頂住太陽穴打進去,一瞬間就把腦仁攪成糊湯,沒有痛苦,也沒有回魂的機會。劉天章愣愣地看著武伯英,以為是極端恐嚇的審問手段。他卻沒想到,武伯英會真開槍射殺囚犯。

    「彭」一聲巨響,柯爾特的威力盡顯無餘,驚得劉天章和兩個審訊員,都下意識舉手後趔。

    「試驗出來了吧?」武伯英沖被開了大洞的腦袋問了句,看看槍口,距離太近,粘了些血肉頭髮。他把槍口在屍體衣服上蹭了蹭,關上保險,從容收回腰間。劉天章三個這才放下手,看著武伯英和屍首,啞口無言。郝連秀屍體被禁錮在審訊椅上,保持著正坐姿勢。

    劉天章一直追著武伯英出來,卻不敢苛責,避開了手下,口氣裡含著不滿。「老處長,你咋把他殺了?」

    「你啥意思,說他是共產黨,嫌我把他殺了?」

    「我知道你和共產黨有仇,但是也太輕率了,萬一他再招認,不就屈殺了嗎?」

    「那你啥意思,最後還要給他個職位,安排在你們中統?」

    武伯英以問反問,劉天章只好苦笑無語。

    「再審,已經沒有意義,還不如一槍了結。審問無非兩個結果,他是共產黨,你密捕了,不得不密殺。他不是共產黨,你密捕了,夠丟人的,不得不密殺。我只是把你最後處理的辦法,提前進行,乾淨利落。我知道這種事撕扯遷延,越拖越難辦,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倒怪我。」

    劉天章沒料到釜底抽薪這一手,原想就算武伯英不是共產黨,有郝連秀和沈蘭牽扯,也能要挾他。如今郝連秀一死,不要說要挾,就連提都不能提了,再提就是栽贓陷害。都說自己手段狠毒,今天才領教了更狠毒的手段,怪不得能爬上黨調處長高位。這兩年貌似閒散了,寶刀雖老光芒在,用最不可能的招數化解了自己的攻擊。不得不佩服,也不得不鬱悶,失算了一招。

    武伯英走到院子裡,回身站住道:「今天之事,給誰都不能說,要不然,對我沒好處,對你也沒好處。」

    「這個我清楚,你放心。」劉天章說完,緊抿嘴唇,努力控制自己不再多言。本來就積聚在臉下部的五官,更加糾結,大額頭被透過來的電燈光照亮,顏色鐵青。他被看穿了心思,竭力裝作不在意,想掩蓋成不是故意。為了轉移話題,他指指武伯英腰間,來了興致:「這槍我知道,上次見你用過,沒好意思開眼界,這回給我好好瞧瞧。」

    武伯英知道是指抓捕洪老五那次,心中更加不快,見他伸手來要,只好把銀色柯爾特掏出來遞過去。劉天章一手接過,翻轉把玩,掂份量,看準距,讀銘文,猶如古董行家鑒寶。「這是工藝槍,漂亮,卻不實用。畢竟材料沒有原槍好,儘管可以射擊,但是不夠可靠。如果對付沒槍的人,是件利器,如果槍戰,有可能會出故障,連開數槍,估計就要卡殼兒。」

    武伯英冷冷反擊這半揚半抑的評價。「只要槍法好,一槍也就夠用了。」

    劉天章笑得五官更加擁擠,把槍柄轉過去遞給武伯英。「我對柯爾特情有獨鍾,收藏了幾十把,獨缺銀槍。這是定做的元首禮品,沒辦法搞到,如果武專員能割愛,就來個君子成人之美。我不白要,拿柯爾特來換,三把五把都行,你隨便挑。性能絕對比這把好,這個我用來收藏,怎麼樣?」

    武伯英沒接槍,笑中含著譏諷:「你說君子成人之美,君子還有不奪人之愛,這是胡總指揮贈給我的,不宜再轉贈給你。」

    劉天章對手槍的癖好很深,見他有些動搖,忙不捨地把槍再收回來:「他送你槍時,咋說的,槍咋來的?」

    「美國艾森豪威爾准將送的。」

    「不是,他說假話,不好意思實說。我對柯爾特熟,對國內這幾把工藝槍,也都知道來歷。戴局長把胡介紹給孔大小姐,想促成他們聯姻,他以為能攀上,就高價定做了這把槍。手槍能顯示自己的軍人身份,鑽石能趁上孔家的財富,誰料想孔大小姐根本不喜歡他,想嫁的是奶油小生,拒絕了這個禮物。蠻珍貴的,估計胡就珍藏了起來,現在送給你的,實際是當時的彩禮。」

    「你想要,就編了個故事。」面對赤裸裸的敲詐,武伯英也不好一口拒絕,畢竟現在授人以柄,不敢鬧僵,「那這樣,你把你那把給我,回頭胡總指揮問這把,我就說借給你把玩了。」

    劉天章異常興奮,忙拔出自己的褐色柯爾特,交給武伯英。然後熟練地把銀色柯爾特裝回槍套,快捷迅速,猶如高強劍客收劍入鞘。

    武伯英輾轉反側了一夜,沒有睡著,總是被問題困擾。郝連秀真的暗示自己殺他嗎,抑或自己理解錯了,或者真是自己為了避禍而臆測。有時坦然了,卻突然又自責,自責之後又尋找理由給自己開脫,就這樣鬥爭到黎明。一直失眠到天麻麻亮,才模模糊糊睡著,突然又被噩夢驚醒。郝連秀盯著自己,眼睛裡全是水,汩汩流著。不知怎的那水就淹沒了屋子,一直漫到房頂,自己手腳絲毫不能動彈,在水中漂浮。武伯英知道自己做夢,還安慰自己這是夢境,但那水中的水草如同人發,飄搖糾纏。突然郝連秀的臉從水草中露了出來,貼過來眼對眼,還是死死盯著自己。武伯英大叫一聲驚醒了過來,滿身大汗,如同真的去過那個水潭,渾身冰涼濕潤。羅子春已經醒了,撲了過來,搖了他一把。武伯英終於擺脫了夢魘,疲倦地給他笑笑,想說什麼,卻什麼都沒說。羅子春操心了一夜,得到這個笑容也很滿足,主子把心坎,算是跨了過去。

    二十三日的天氣繼續晴好,今天上班除了李興邦在家值守,武伯英把四個手下都帶在身邊。羅子春開車,武伯英坐車,吉普車跟在後面。羅子春匯報,已經把打聽張向東的事,透露給了劉天章。武伯英聽著,沒有發表見解,扭頭看著窗外,整理紛亂的思緒。時間已快九點,初升的驕陽照得潮濕的馬路面上熱氣騰騰,讓新城黃樓看在眼中,線條抖動,就像藏在瀑布後一般。百姓躲秋老虎,路上少行人,巴克車速度很快,直朝新城大院前門駛去。接近大門時武伯英突然開口,命令羅子春停車,他看見了沈蘭,躲在門房窄簷生成的尺寬陰影裡,表情無奈中夾著焦急。因為哨兵呵斥,她不敢離門樓太近,又不敢太遠,害怕錯過了武伯英的汽車。沈蘭一大早就來了,昨晚聽四中校長說,逮捕郝連秀的是軍統,她立刻就想到了武伯英。聽說他和徐亦覺是朋友,他又早知道郝連秀是地下黨,他還是黨的秘密潛伏者,於情他不會救郝連秀,於理卻只有他能幫忙。前夫不知因何原因耽擱,門衛不讓進去,營救郝連秀又耽擱不成,多一小時他多受一份罪多一分危險,萬萬拖延不得,只有在新城大門死等。

    沈蘭被招呼上車時,已經有些中暑,眼前發黑,反應遲鈍。看清是武伯英後,她才歡欣鼓舞跑過來,抓住了救命稻草。沈蘭在車上急急把來意講了,害怕武伯英生氣,偷偷觀察他,發現倒也平和這才放心。武伯英帶她上完樓梯,經過徐亦覺的辦公室,見他在裡面坐著,就直接進去了。徐亦覺是四科長,也管著門口警衛,剛上班就有衛兵報告,有個女人來找武伯英,他專門登高望遠看了一下,果然是沈蘭。也想過讓沈蘭進來等,又改了主意,武伯英既然把事情塌給自己,就由著他去說,自己還是不要多管閒事。

    武伯英一進來,就給徐亦覺使眼色:「聽她說,你們抓了個叫郝連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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