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 (2)
    武伯英知道師應山,職任警察局偵緝大隊大隊長,偵破刑案是個行家,全城聞名。他辦過的一些案例,已經成為茶餘飯後的街談巷議,百姓對離奇案子總有不盡的好奇和熱情。師應山被越傳越神,幾乎成了公案小說中的斷判清官,省內發生的疑難案件,都要請去參與和指導。偵緝大隊獨立於警察局大院之外,在西大街北側的大清真寺旁邊,以便衣偵查為主,為了隱蔽自成一統。它是全局重點部門,編製、人員和任務相對保密,專破刑案、大案,辦理難案、疑案。大隊長師應山在警察局有著特殊的地位,雖然級別不甚高,地位卻重要,超過了各個分局長和縣局長,和副局長平起平坐。偵緝大隊編制龐大,下分各式小隊,可以滿足破案的各種需要。人員都是警察精英,與一般的鎮長、甲長、巡官、警佐不同,皆是探長、探員等便衣警察。

    馬志賢當局長那段時間,武伯英記得偵緝大隊頭子不是師應山,正是這兩年被杭毅重用。他能在浙人治陝時期居於警察系統要位,一定有非同尋常的能力,而且不僅是破案能力。百姓對於警察局的評價,看的還是偵破刑案的水平,杭毅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再給警察局安插親信,卻從不動搖師應山的地位。並且局內自己之下誰和師應山作對,局外不管是誰和師應山為難,他都要偏袒以保住這個標桿,給自己贏來官聲。

    杭毅給師應山打電話召喚,回音出去辦案。杭毅雙手一攤,無奈道:「這個人忙得很,不過我會給他特別交代,放開手中其他案子,全力協助你抓捕洪富娃。這樣吧,等他回來,我就叫他明早來局裡等你。你明早再來,我當面給他交代,把你的事情辦好。」

    武伯英道:「那倒不必,杭局長你交代好了就行,我明早不來打擾了,直接去偵緝大隊,和他面談。」

    杭毅遲疑了一下,點頭應允:「這樣也好。」

    十三日吃過早飯,武伯英帶著羅子春到了偵緝大隊,師應山已等候多時。他身材不高,長相憨厚,神氣裡卻透著精明。特別那雙眼睛,武伯英感覺似曾相識,眼角上挑,眼線很長。他先自在腹中笑了,戲臉可不就這樣,不管生旦淨末,都是這種丹鳳眼。師應山說西安腔帶著點鼻音,去除不掉的陝北印記,儘管很輕,卻也難改。

    賓主寒暄落座,喝了兩口茶,師應山笑道:「武專員,不記得我了?」

    武伯英擰眉微笑,搜索了一遍記憶,從未打過交道。「實在想不起來。」

    「你當調查處長時,我在馬局長手下當警員,見過你幾次。當時你官高名氣大,一定不記得我了。」

    武伯英朗然一笑:「你現在,才是官高名氣大。」

    「浪得虛名。」師應山並非謙虛,真情實意笑道,「不過有時也有好處,有些案子我一插手,罪犯害怕,破起來就容易些。除了這個,再也沒啥好處了。」

    武伯英評價:「師大隊長果然是實在人。」

    師應山收笑答:「還是做實在人好,你看你武專員,雖然事變後落寞了,機會一來又被重用。我也是,當時跟著馬局長,不願參與軍特處,倒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實在人的實在想法,就是抓鬧事學生,抓****分子,看著都不是壞人,心中不忍見。一心撲在破刑案上,果然就得了好報,機遇所致做了大隊長。」

    武伯英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有遞進。「我有個老部下,也姓師,陝北人,你知道嗎?」

    師應山愣問:「誰?」

    「師孟,如今在行營電訊處。」

    師應山立刻否認:「不認識,陝北姓師的人多了,師姓之望郡。老輩人說過,似乎有個朝代,師家祖宗遷到陝北駐防。帶子弟兵過去的,陝北後代很多,各縣都有。」

    武伯英捕捉到他的一點不自然:「師姓人稀少,我就有了這個推測。」

    師應山乾笑著轉到主題上。「杭局長給我交代了,幫你抓捕洪老五。上峰有命,我自然會全力以赴。我和這種人打交道日久,有自己的暗路子黑索子,對他倒很熟悉。這種地痞流氓,平時犯的那些事情,還到不了我這裡。但我一直在暗中看著,因為很多刑案,都是這種人的惡行發展來的。這次他弄死何金玉,背後原因我不知道,也屬於我的職責所在。民不告官不究,何家不出首,我準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說洪老五,還與宣俠父失蹤有關,我就有些不想管了,政治這東西,向來敬而遠之。」

    武伯英翹眉追問:「一個綁架,一個毒殺,你又能把政案刑案,咋完全分清?」

    師應山苦笑點頭:「是呀,很難分。如果不是你武專員,就算杭局長親命,我也有辦法推托。你就另當別論了,我們是老緣分。我已經決心協助你,這個盡可放心。洪老五這段時間,確實有變化。要是半個月前,你說抓洪老五,我現在出門,半個小時後就能綁回來。但是現在,好些日子沒他蹤影了,最愛在街上顯擺,突然就不見了,屠夫吃素、妓女從良一樣,很反常。」

    「那也正說明,他心中有鬼。」武伯英分析道,「師大隊長,你說洪老五,會因為財物襲擊宣俠父嗎,僅僅為了錢財?」

    「不會,他們是坐地賊,不是流竄犯,不幹這種事。搶人再多能搶多少?壞了規矩,誤了莊稼,划不來。」

    武伯英很欣慰他能說實話:「以前半小時,現在給你五天,只要能抓住洪老五,很多問題將迎刃而解。」

    師應山盯著他探詢真實目的:「武專員,最近我聽你的事,比較多。看來你本就不打算在西安長干,因為我聽的,都是在和蔣主任作對。如果你和他為難,把杭局長和我拉進來,恕我直言,愛莫能助。你也清楚,我是局長提拔的,局長是蔣主任提拔的。」

    武伯英盯了他片刻,感歎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蔣主任不明白,你們也不明白。我的舉動,正是在洗清他的冤屈。你們破刑案,也講究從有罪向無罪調查。」

    「你是說蔣主任有罪?」

    「不是,蔣主任有可能。」

    師應山嘟嘴想了一會兒,手指彈了下桌面。「好吧,五天之內,把洪老五一定給你揪出來。」

    武伯英轉頭看看羅子春,然後道:「這是我的手下羅子春,一直喜歡探案,我也想讓他長點見識。這幾天跟在你身邊,親眼看看高手破案,也學些本事。」

    師應山明白監督之意,看了看羅子春,「行,可以,就留在我隊上。」

    武伯英駕車回到新城辦公室,安排趙庸四個分頭朝四面行動,秘密打探洪富娃下落,做了明暗兩手準備。吃過午飯他小憩一陣子,前往杜斌丞府第。今天是舉辦愛國募捐茶會的日子。蔣寶珍一定會參加,武伯英很在意,兩天沒再照面,想著能會面。她大前日還熱情似火,這兩日突然寒冷如冰,就像給鐵器淬火一樣。

    武伯英感覺,是沈蘭自己不願意回來,其他都是借口。這是老花的弦外之音,語外之意,他不認為自己想多了。這個打擊不輕,他不斷反思和前妻感情生活中的過失,覆水難收,不可挽回。越反思越覺得很多地方做得不對,於是在怠慢蔣寶珍的態度中,也發現了很多不對。似乎自己對所有女性的態度都有問題,以前不覺得有問題的地方,都有問題。孔聖人將女人和小人歸為一類,自己曾是他的信徒,從根本觀念上就有錯失。輕看女人,平面化、種類化、概念化,很多錯誤借此產生。對沈蘭已無法彌補,那麼對蔣寶珍呢,還是可以改良態度。他有些前怕後怕,以為對男女私情已經免疫似的不為所動,但是蔣寶珍不時跳入腦海中來,攪得人心神不安。不得不承認,蔣寶珍很有魅力,集合了沈蘭、吳衛華、黃秀玉的優點,也同時集合了缺點,吸引力和破壞力都是三倍數。

    茶會杜斌丞沒參與組織,完全由夫人帶著婦救會承辦,一幫子太太小姐風風火火搞了起來,像模像樣。杜斌丞、馮欽哉、楊虎城、孫蔚如、武士敏,是歃血焚香結拜的異姓兄弟,十年前風光了起來,其中楊虎城的權力名氣最隆,其他幾個既依靠也輔佐。五人從來不講地位只講手足,可惜西安事變時,馮欽哉潼關臨陣倒戈,武士敏在南京被捕,都歸附了蔣介石,兄弟自此破散。如今楊虎城出國、馮欽哉外任、孫蔚如出關,留在省裡的也就只有杜斌丞,出任省政府秘書長一職。杜是元老,光省秘書長一職就任了八年,都知他和共產黨關係密切,也無人敢撼動,蔣鼎文兼任省主席後,也是靠他來行政。陝甘兩省秘書長是杜斌丞的特殊經歷,當年楊虎城大軍入甘肅平亂,趕走了苟延殘喘的吳佩孚,保薦杜當甘肅省主席。蔣介石怕他們坐大,降任了甘省秘書長。共產黨和東北軍來陝之前,楊虎城有個設想,自任陝省主席,杜任甘省主席,武任綏遠主席,抓住政權。西北軍兩個如集團軍一樣的大師,馮和孫各任師長,抓住軍權。再把寧夏、青海的二馬團結進來,抱成一團想幹啥能成啥。可惜人心不比筷子齊,老蔣也不願看到西北形成鐵桶局面,設想從設想之日起,就一直只是設想。

    武伯英三點半到杜府,茶會定在四點半暑氣始消時正式開始,早來了一個小時。向門子遞上請柬,在簽到本上留字,交上募捐之物。杜府是老宅子,建於何時難以考證,起碼是清中期。武伯英一進院子,就被一個少婦接過陪伴,簽到時寫了破反專員職務,估計她也是這個級別官員的夫人。杜家正房前懸掛了標語,廳堂騰開空地,擺上茶桌。幾家大員的用人僕子都被湊到了杜府,往來穿梭,佈置支應。抗日主題很突出,廳堂正中的樓梯下,懸掛巨大的抗日形勢圖,淪陷區被統統塗上黑墨,地名都用紅漆書寫,如鮮血般凝滯沉重,黑地紅字更具亡國滅種的危機感。東北、華北全部塗黑,東南只剩幾小塊白色區域,而中南被塗成淡黑色,預示著武漢會戰前途之未卜。

    武伯英被少婦引到西花園,已有了不少人,掌實權的大官沒有,架虛名的大官很多,皆由婦救會的夫人們分別陪著說話,也有互相熟稔的,三五成群湊在一起閒談。他和幾人打招呼,都是事變前在政壇軍界廝混的熟人,大部分人不認識,都是抗戰爆發後新上任的官員。蔣鼎文主政陝西,很多人跟到西安榮升,形成了一個浙江派。走到樹蔭下落座,陪伴的夫人無話找話,問了很多事情,武伯英都簡單作答,有來問沒去問,斷斷續續,寡然無味。他原來倒是想和她說些話,但見談吐趣味真是個官太太的水平,也就懶得說,有些半冷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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