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 (3)
    四點鐘光景,蔣寶珍在西花園月門出現,梳了個髮髻式的髮型,倒像個夫人。白色短袖旗袍,顯得身材非常精緻,白皙的胳膊露在外面,就像兩隻蓮藕,無領的夏令旗袍更顯脖子纖長,與美麗的頭臉聯動,越發好看。精心挑選的旗袍,起著大片銀色花紋,細看卻是樹葉。顯得清爽而整潔,不艷不俗卻不平淡。一樣的白色色系,一樣的真絲質地,只有稍明稍暗的差別,分不清是白底子銀花紋還是銀底子白花紋。

    蔣寶珍站在青磚鏤雕的花園門口,環顧一圈發現了武伯英。他沖蔣寶珍笑笑,她假裝沒看見,無有回應。喜歡玩弄頭髮的小毛病卻暴露了內心的緊張,揚手按按髮髻,按了又按,擔心盤得不緊,又擔心是否好看。因為未婚,第一次梳婦人髮式,更新鮮也更嫵媚,把眾女賓都比了下去。蔣寶珍就近湊入一個談話圈子,她是蔣鼎文侄女,眾人都趕緊討好打招呼。武伯英邊說話,邊不時偷看她,話突然多了起來,句句都很有趣,故意為之,惹得身邊的官太太不停嬌笑。蔣寶珍應付著身邊的人,透過花枝籐條,穿過往來的用人,也不停偷看他,也故意顯得十分健談,興奮地說話。二人目光都有所迴避,迴避不了就膠著在一起,互相瞪幾眼。陪伴夫人發現異樣,循著目光發現了蔣寶珍,遠遠打著招呼起身走了過去。武伯英非情願又非不願,跟著她走入蔣寶珍的圈子,很多人也聚了過去,眾星捧月般把蔣寶珍圍了起來。

    蔣寶珍和他未打招呼,不認識似的。武伯英站在談話圈子外面,而官太太卻擠到蔣寶珍身邊,想要蹭些什麼似的,興奮地看著周圍。有個五十多歲的男子,武伯英不知姓名,好像在經濟方面任職,似乎是省糧棉布特企業總公司的頭頭,負責戰時軍需物資徵集,胖胖的身材胖胖的臉,笑看蔣寶珍,肉乎乎的人問了個尖銳問題:

    「蔣小姐,前不久中央婦女慰問團到西安時,是你陪著去的延安。聽說現在共產黨的幹部,和跑去的女學生,談戀愛成風了。都拿娶個女學生,當做時髦事,社會上又傳共產共妻的說法。你是抗日積極分子,又是女權維護分子,你怎麼看這件事情?」

    蔣寶珍先譏笑再說話:「如果現在還有人,用共產共妻這種駭人聽聞的說法愚民,那麼就是愚蠢至極。共產黨的幹部,特別是高層幹部,不管以前有老婆沒有,現在大部分都是單身。就是原來有老婆,也被你們殺掉了,或者早都失散了。因為造反,所以一直不敢娶妻,耽擱到現在還是孤身。反正他們,沒有一個停妻再娶,就算年齡差距大,都是你情我願,一夫一妻。不像你娶了四房老婆,四姨太才十八九歲,鏡子背在後脊樑,只照別人不照自己。」

    話是蔣寶珍說的,大家都沒想到親共,也沒想到無禮,認同地笑笑,就連被數落的那個胖經理,也並不覺得難為情。

    有個官夫人提出了感興趣的問題:「聽說毛澤東、周恩來、朱德那些大官,在延安和農民一樣,也參加生產勞動?」

    「是的,他們都是生產能手,在延安參加生產是種時尚,儉樸生活也是時尚。我在延安時,共產黨高級幹部接見,之前我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化妝,後來還是化了淡妝。見了他們,我才知道化妝是件多餘的事,女人化妝本就是給別人看的,但他們根本就不在意。像是一下子就穿過了人的表面,一下子就可以觸摸到你的思想,不管你化妝還是沒化妝,把你當人看而不是當女人看。他們穿著很樸素,甚至有些破爛,但是非常乾淨,一個個像哲學家似的,腦子超級聰明。所以你和他們在一起,也就忽略了穿著,一下子觸摸到他們思想似的,是務實求真的思想,沒有虛偽做作。」

    另一個官太太的問題看似好奇實則犀利:「看來蔣小姐,去了趟延安,很嚮往那種生活。我聽說女學生一去那裡,就都變成了粗壯的婦人,是不是這樣?」

    「嚮往,笑話。讓我剪成齊耳短髮,還不如殺了我。讓我吃糠咽菜,你怎麼不去。讓我拿著鐮刀割谷子,做夢都別想。延安這地方,去看看感覺很好,很向上,很振奮。但是要我去那裡生活,從來沒想過,更不希望把全國都變成這樣。日本人我恨,他們我也不喜歡,人本來就有差別,如果不注意差別就是不公平,貌似公平的不公平。我不想,大家都變成農婦、村姑和漁女,儘管我不討厭她們,但更不想成為她們。最好將來,在陝北設立特區,讓他們去搞烏托邦,我們閒暇的時候,可以去度假。」

    一個官員點頭:「聽說共產黨士氣很高,也許將來國共之間,真的難免一戰。」

    「是很高,整個延安,每個人都像上滿發條的鐵皮娃娃。人人沉浸在革命的興奮中,走路說話急火火的,沒有懈怠的時候,兩眼一睜就像吸了鴉片煙般聒噪。共產黨的士氣,一半來自****的慘敗,日本人把我們打得一敗塗地,認為我們的百萬大軍,根本沒有原來那麼強大。這讓共產黨更有信心,認為我們將來與日本人消耗以後,更是不堪一擊,真讓人擔憂。」

    大家聽言在同意之餘,都帶著些佩服。

    「我們慰問團到延安,他們掛的標語是,歡迎中央婦女慰問團檢查。我們不同意,不是檢查,檢查就和他們是一家子了。我們要把那兩個字換成參觀,或者視察,他們不說換,也不說不換。這件小事就能看出,現階段他們,很想和我們攪在一起。能攪在一起嗎?他們以為抗日攪在了一起,什麼就都能攪在一起。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攪在一起的好處,他們比誰都清楚,都急切。」

    武伯英突然對蔣寶珍刮目相看,從頭到尾,從裡到外,徹底轉變了看法,真就不是尋常女子。

    茶會正式開始,賓客齊聚杜家廳堂,沒有一等大員,卻不缺顯赫的巨賈和高官。特別是婦救會的太太小姐們,個個花枝招展,穿著打扮入時。武伯英在外面跑得多,接觸下層多,感覺都在掙扎過活,都在困苦度日。今天的聚會,在兵荒馬亂之時,給人一種平安盛世的錯覺。花紅柳綠,天青草碧,真正的上流社會,每個人都沒有飢餓的煎熬,都沒有艱難的感覺。發自內心的滿足笑容,讓西安在武伯英心中改變了顏色,多彩的,絢爛的,鮮艷的。茶會無非一個人主持,幾個人講話,還弄了個噱頭,評選愛國公主和愛國王子。公主毫無爭議地頒給了蔣寶珍,從容貌、學識、慷慨,都超出各位女賓。

    陪同夫人一直未走,聽主持人宣佈公主,撇嘴道:「蔣小姐,最傲慢了。」

    武伯英冷言回道:「我看也不是的。」

    她見他不迎合自己的說法,而且早都覺得無趣,就繼續撇著嘴,咬著自己的定論離開了。這種舶來的聚會,繼承著發源地歐洲的特質,參加的夫人都想尋些異性朋友。這個男人如此不解風情,早就掃了那太太的雅興,強忍著陪到現在,實在撐不下去了。主持人宣佈愛國王子,桂冠居然落在了武伯英頭上,有些出乎意料。國難當頭,上層社會都不想露富,很少捐款,儘是捐物。最多的是金銀首飾,顯示手頭沒有餘錢,給人賣家當的感覺。武伯英的捐物最值錢,一個十足純金鑲嵌五寶手鐲,份量重,成色足。這是日本女間諜吳衛華的遺物,他原本想畢生收藏,有抗日募捐的機會,捐出去也替九泉之下的她減輕罪孽。沒料想金鐲經組委會評價,成為了捐王,反向說明到場和未到場的官員、商人、名流們,也真夠吝嗇。

    募捐茶會最特別的客人最後到達,是杜夫人親請的伍雲甫。伍雲甫沒想早來,也沒想遲走,募捐物居然是一塊長征時期從體內取出的彈片。主持人介紹完後,伍雲甫把那枚彈片捏著舉過額頭,在捐品展示台前轉過身來,聲音低沉而鏗鏘。「這是三年前,蔣總裁的厚愛,從我腿裡拿出來的,準備留作紀念保存終生。受到邀請,我一直拿不定捐什麼,最後還是覺得這個彈片合適。如果諸位能把十八集團軍的經費物資,按時按量供應,也許我能從積蓄之中,拿出些貢獻給募捐會。假如我在****中,按級別應該已是豪宅良田,錦衣玉食。可我是共產黨人,就只有這個彈片。今天這個大日子,再珍惜也只有割愛捐獻。諸位不要笑我吝嗇,這不是吝嗇,我為抗日可以捐軀,卻拿不出捐款。這不是吝嗇,代表我黨,不計前嫌,願意精誠合作,共禦日寇。也希望貴黨,能盡拋黨派之爭,勾銷宿怨,以抗日大業為重!」

    伍雲甫一席話先引起竊笑,隨著話語深入卻打動了所有人,沉默片刻都不禁鼓起掌來。伍雲甫微笑示謝,把彈片放置在珠寶首飾中間,一點也不遜色,成了最有意義的捐物。伍雲甫轉身敬禮,再向杜夫人微微頷首,乾脆地走了出去,離開募捐現場。與會者都被弄得發愣,不能挑禮數,又被無形打了耳光,除了慚愧沒有憤恨。幸虧主持人能說會道,趕緊用場面話打了個大圓場,過渡了這個插曲。武伯英站在最後的角落,背靠窗簾躲那個王子稱號,卻有了目不轉睛觀察伍雲甫的機會,不用顧忌不用隱藏。真羨慕他的正氣凜然,可以大聲硬氣說話,像獅子一樣低吼,像老虎一樣長嘯。而自己只能做老鼠,時抻時縮,躡手躡腳,吱吱叫一聲,回頭看三遍。

    募捐會結束,愛國王子贏得的一項權利,就是愛國公主陪伴晚餐,蔣寶珍於情於理上了武伯英的汽車,不得推托。武伯英並沒打算共進晚餐,開車將她送回蔣公館。一路上蔣寶珍一直不說話,但表情非常豐富。她在後座看著開車男人的背影,恨也不是,愛也不是,想法幾經變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麼。

    車到蔣府門口,蔣寶珍將車窗玻璃搖了下來,衛兵見是侄小姐,趕緊開大鐵門放行。車子過鐵門,她終於開口:「你把那麼珍貴的祖傳寶物捐了出來,就是為了能和我共處這麼一會兒?」

    武伯英瞟了她一眼,對這自以為是的想法,沒承認也沒否認。

    蔣寶珍把沉默當成默認,就感動了起來,心房凍上的一層薄冰,瞬間化作一潭春水。「你說是不是,我就想聽你說。」

    武伯英沒正面回答:「那你給我送請柬呢?」

    蔣寶珍聽他這樣反駁,沒有生氣,反倒異常開心,女兒家特有的含怨帶喜。

    車到後樓,武伯英將她送到台階口,蔣寶珍上了一級,扭身回來問:「最近怎麼聽不到你在公園拉胡琴了?」

    「太忙了,你想聽嗎?」

    「想聽。」

    武伯英不假思索:「那好,今晚我一准去。」

    蔣寶珍聽了他的話,撇了一下嘴趕緊轉身,輕快地沿著台階跑向三檻木門,她怕他看見自己開心、愉悅的表情,更不願意他看到自己興奮、嬌羞的粉臉。武伯英看著曼妙的背影,白色旗袍上的銀色樹葉,在優美身軀上閃動飄搖。蔣寶珍推開木門閃了進去,就像一條白鰱魚躲入了芭蕉葉下,有種古畫新描的奇妙感覺。武伯英看得有些呆傻,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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