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十 (1)
    陽曆十二日清早,何家門前搭起了席棚,一個老漆匠帶著徒弟,正在給壽材上底漆。死者年輕,沒有準備,緊著過事買來一口薄皮棺材。材底襯著一摞大青磚,小漆匠如撥羅盤針轉著棺材,老漆匠不挪地方打漆,配合默契。趕入殮前先拿漆泥塗抹內縫,兩個漆匠一聲不吭,動作迅速。院內的靈堂周圍全是人,披麻戴孝的嫌天熱,都把孝衫下擺紮在腰間。不時有遠路的親戚前來成殮,男的一臉嚴肅,看似悲慼,上了香之後就又笑逐顏開。女親眷剛一進巷子,就開始嚎啕大哭,調子拉長,有詞有話,乾哭無淚,如泣如訴,哭進院門後經人一勸就噤了聲。悲傷歸悲傷,難過歸難過,弔孝的下腳湯麵,吃個三五碗都不成問題。真哭的只有何金玉婆娘,兩隻眼睛腫得和桃子一樣,淚水就未幹過,早死加橫死,叫人怎不傷心。

    何家原是西城大戶,店舖繁多,房院眾多,家道敗落是從何金玉的父親何老舵開始。老舵沾染了富家子弟的一切惡習,比抽鴉片還壞的毛病就是賭錢,讓人合夥耍老千一哄,因為家大錢多,毫不在乎,圖個一樂。武伯英聽過這樣一個說法,金玉他爺早都看出兒子不成器,於是蓋房子時偷偷在牆角埋了元寶,在房樑上貼了煙膏,想他敗家敗到最後就是拆房賣瓦,房子一拆發現寶貝,就又能度些時日。誰料想何老舵根本就懶得拆房賣木頭,整院子斷給買主,寶貝就一起歸了人家。武伯英不相信這個,卻也知道何老舵的敗家子名聲,後來大房長院賣完,一家子就搬到平民坊這座小院落。何父早死了,留下了子承父業的何金玉,名字富貴,卻沒趕上金玉滿堂,又是一個濫賭沒瞌睡。何金玉自小就坐在他爹的腿上看賭,小時偷針,長大偷金,打麻將、翻黑紅、捺單雙、揚骰子、推牌九,天生對賭場合子親近。他沒本錢大賭,就小賭天天,雖說有輸有贏,總體看還是輸。贏時全揮霍了落不下分毫,輸時賣東當西想翻本,轉眼一看贏時揮霍的錢,等於也是自己的,輸贏都是損失。

    武伯英帶著羅子春一進院門,就被何門長者接過去喝茶,都帶著感激說武家老大講情分,紅事不叫就不來,白事不叫自己來。武伯英說了幾句街坊閒事,就表明目的。「我見見我嫂,這號光景,過這號大事,我想給添上些。」

    「那這事,你還是直接交給遺孀。」眾人見他心長又事關財帛,趕緊把何金玉婆娘叫來,把他們請進了廈房,只有羅子春跟進來,關上房門。

    武伯英掏出一沓鈔票遞給何家婆娘,她一見錢再看看武家大兄弟,不由得又悲從中來,不接鈔票只是感激地哭。武伯英把鈔票強塞在她手中,真誠地說:「我金玉哥死得蹊蹺,別人不知道,你應該知道。我知道你有話要說,我是幹什麼的,你應該知道。」

    何家婆娘淚水蒙了眼睛,盯著他輕聲說:「我給誰都沒說過,就是不想這個家裡,再死人了。只說給你,你是我大兄弟,給我娘母幾個做個暗主。你金玉哥十幾天前,半夜耍錢回來,走到尚樸路,看見幾個人在綁人,他不知道綁誰,喊了兩嗓子。對方搭了腔,他認出了帶頭的是爛腿老五,你也知道這人吧,他也把你哥認下了。你哥見是他,沒敢多嘴,趕緊跑了回來。」

    武伯英聽見這個名字,立刻想起了地痞流氓爛腿老五的無賴樣子,官名叫洪富娃,號稱鎮北城,在城東北乃是一霸。雖說此地白道有新城、八辦、蔣府三座大院,但黑道就數爛腿老五第一。原本他還鎮著北城外,但隨著河南災民擁入,無產無業不要命,一馬路、二馬路只好讓了出來,給了河南旦做地盤。洪富娃年紀輕輕就得了連瘡腿,一開始借這個耍光棍,褲腿一挽在館子門面前一坐,噁心得就沒了顧客。店家也有厲害角色,但是划不來細瓷碰粗瓷,就讓著他,小店家更是不敢惹他。好在他的地盤廣,每家要的不多,提成就成了慣例。有了錢跟的人就多,跟的人多了勢就廣,他給手下的弟兄劃片收錢,自己喜落個白吃棗兒不吐核兒。

    武伯英明白過來,看來幕後主使沒動用中、軍兩統,警、保兩界也沒打擾,而是買洪老五當凶,這樣還真的最保險最隱秘,自己沒有想到。綁架地點不是平民巷,而是南邊的尚樸路,看來宣俠父從蔣公館出來,刻意繞路到了尚樸路,然後被人綁架。「我去看看金玉哥,見最後一面,你說的,我盡量辦到。」

    金玉婆娘止住啼哭,收錢不說報仇還有了著落,只是不知正是面前的善人間接造成丈夫暴斃。她擦乾淨眼淚,帶武伯英走到籐磨前,揭開丈夫的遮面紙,告誡別人又安慰自己。「眼淚不興掉在死人身上,你也甭哭。」

    武伯英怎麼會哭,橡皮臉抽著,帶著點憐憫。何金玉的死人臉,隱隱泛著淡淡金色,他是毒藥行家,立刻判斷是砷化物中毒。估計前晚的賭博就是一個局,他鑽進圈套去,不小心喝了砒霜。「我哥是中毒死的,你勾結姦夫謀害親夫。」

    金玉婆娘聽言激動急切:「你胡說,我知道你現在是辦案的,也不能胡塌,給人亂扣罪名。」

    武伯英撇嘴笑道:「不怪你不給我說實話,怪你把實話沒給我說完。」

    何家婆娘想了一下,落下了幾點眼淚:「你帶人來查浙江客,他知道了,高興得不得了。我問為啥,他說有發財的機會了,能和一把大的。就給我說了剛才的事,沒人查就算了,有人查就能擼一勺干的。我勸他甭瓜了,洪老五是個啥弄家,還敢從他手裡摳錢。他不聽,缺錢缺怕了,愛錢愛瘋了,就去找洪老五要封口錢。洪老五答應了,讓他黑了去取,第二天早上,就倒在路邊了。」

    武伯英嗤之以鼻:「家裡有個好女人,男人不出橫事。」

    何家婆娘鼻涕眼淚都出來了:「大兄弟,你就把你嫂這樣冤枉,他要不是死了,都能起來當面對證,看我是不是勸了,不聽嘛,尋死呢!」

    盛情難卻,在何家吃了下腳湯麵,出來後武伯英坐在車上一言不發。羅子春開出了平民坊口,問他去哪裡,他好像根本就沒聽見。隔了片刻,他終於發話:「去黃樓。」

    羅子春沒說的,駕車拐向東去。走了一段,武伯英突然問:「騾子,爛腿老五這種人,我想讓警察局查,更好,你說呢?」

    「讓招子他們四個去抓,我覺得也行。」

    武伯英回答非常堅定:「不,他們根子在胡宗南那裡。這四個人,就像武將腦後的四面靠旗,裝點門面還行,但是再深入,就不行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們,每天都給胡宗南報告查案的進展嗎?」

    「多少有些察覺,實際胡宗南的野心,比誰都大。」

    「是呀,宣案本就是大事,再加上每個人在其中都有所求,更複雜了,更了不得。」武伯英撅著嘴,「哼哼,別看現在我把懷疑放在蔣鼎文身上,也許反倒是胡宗南呢。目前誰都不能排除,綁架或者暗殺宣俠父,比原來我想的更複雜,就像金剛石,翻來覆去各個角,都能割人。」

    羅子春冒失道:「你的野心也很大。」

    武伯英又看到了原來那個羅子春,懵懂中卻一針見血,就像生著見鬼眼的孩童。「我覺得,讓警察局調查何金玉這個案子更好,實際也沒什麼查的,就想通過他們,把洪富娃抓住,一切就真相大白了。爛腿老五不是這根繩子最重要的一段,卻是末梢的繩頭兒,但願能抓住一扯,整個結就開了。」

    「他們逮洪老五,倒也名正言順。」

    「掉車頭,去警察局。」

    武伯英按下午上班時點到了西安市警察局,局長杭毅也是黃埔系,和蔣鼎文一樣給第一期的宣俠父、胡宗南等人當過隊長,資格老職務低。論歲齒黃埔教官和學員是同齡人,在黃埔任職時都是年輕軍官,相差不過三幾歲,如蔣鼎文就只大胡宗南一歲。杭毅的做派更像個軍人,不穿警服著軍裝辦公。西安恢復軍管,杭毅也是帶著軍管性質的警察局長。********自建立以來,先是軍政時期,接著是訓政時期,還沒進化到憲政時期,就又恢復了軍政統治。杭毅和之前的馬志賢比起來,更正派也更簡單,說不清到底是超過還是遜色前任,從兩個角度說就是兩個結果。武伯英知道,杭毅為了使警察隊伍更純粹,拒絕在軍統兼職,也不允許手下加入兩統。這和馬志賢很不相同,他不想攪渾水,所以濕不上鞋。這次宣俠父失蹤,幾方數層,就都沒有懷疑過這個警察局長。

    杭毅沉吟了片刻才婉拒道:「抓洪富娃,比較簡單,但是我不想參與你們的糾葛。如果這個案子牽扯政治,我也不能幫你,我是負責治安刑案的。你完全可以去找徐亦覺或者劉天章,他們也有執法權,沒必要讓我的人協助你。」

    武伯英知他假無為真圓滑,以圓滑對之:「洪富娃沒有牽扯政治啊,誰說這惡棍跟政治有關呀,這號流氓能參與政治嗎?」

    杭毅被堵住:「可能沒有,也沒人說,你正調查宣案,我自個兒想的。」

    武伯英一笑:「你也沒想錯,剛才我說他毒殺何金玉,光說因為街坊所托。也是我自個兒想的,何家在平民坊,應該和宣俠父失蹤有點關係。要說起你不願牽扯政治,那為什麼要監視宣俠父,你可是監視人中最重要的一個。」

    杭毅臉色非常不好看:「誰給你說的?」

    「你都不告訴我,我也不能告訴你,按你說的不想牽扯你。」

    杭毅思索了良久,終於怕了威脅:「好吧,我決定幫你,但還是不想牽扯其中,幫你也是想洗脫自身。我讓最得力的手下,去搜尋抓捕洪富娃,但是只限於他。只限於偵緝大隊長師應山,只限於追查何金玉之死,只限於抓捕洪富娃。別的那些亂七八糟,我不會再與你合作。」

    武伯英點頭:「這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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