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68章 朗廷路W1 (21)
    皮爾斯太太自己的房子在大倫敦外面,但那棟房子跟卡姆登市政廳的關係也很複雜,她把最上面的兩個房間租了出去。58號的狀況跟我剛剛買下的60號的狀況一模一樣:煤氣燈,危險的電路,沒有浴室,只有一個骯髒的廁所,當然也沒有暖氣。一樓的前廳永遠生著火,那兒其實是這三個人真正居住的地方。

    如果我有時間,莉蓮·皮爾斯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到第二天早晨,我當然很少聽到這麼令人著迷的狄更斯式的故事。當我離開時,她說她很高興隔壁終於能有點生氣了,她指導醜婆婆說:「告訴她,我們很高興她住到這裡。」老太太順從地喊著:「是的,親愛的,在這裡你就隨意吧,就像在自己家一樣。」

    至於萊恩·皮爾斯,當我需要讓自己振作起來,需要對世界和生活在世界中的人有信心的時候,我會想到幾個人,萊恩·皮爾斯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我列出的天堂候選人名單中,他高居榜首。他是個善良、友愛、慷慨、體貼的男人,他妻子對他就像對待一條狗:幹這個,做那個,替我把那個東西拿來。他都毫無怨言。他大半輩子幹的活是在市場上當腳夫,但現在他太老了,在為地方市政機構幹點小差事。他是個文盲,極其瘦小,兩條腿羅圈得很嚴重,他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英國讓工人階級遭受的極度貧困的產物。

    他告訴我,一連好幾天,他和他的兄弟姐妹的口糧只是一塊麵包,上面抹著人造黃油和一點糖,他光著腳去上學。跟莉蓮結婚讓他有了保障,終於可以夠吃夠住,但現在他必須跟羅金厄姆太太分享這塊地方,羅金厄姆太太大小便失禁,口臭,一般總是讓人作嘔,但只要莉蓮吩咐,他也會伺候她。莉蓮·皮爾斯總是知道我在幹什麼,如果她看到我在抬什麼東西(比方說在花園裡),如果她覺得那個東西對我來說太重了,她就會衝著萊恩·皮爾斯喊,萊恩就會來到我身邊,咧嘴笑著說:「讓我來。」他就把東西接過來,就好像是我幫了他的忙。這個小小的男人身上閃爍著光芒,彷彿暗處的一盞燈。就像木匠吉米。我經常同時想起他們兩個,認識他們讓我心中充滿感激之情。

    萊恩只有一次提到自己的處境,那是幾年後,高齡已經把莉蓮變成了一個真正的狂怒的暴君。他傷心地對我說:「如果你認識年輕時候的莉蓮,你現在就不會計較她的缺點。我總是想著當年的她。她很可愛。她是個可愛的年輕女人。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在伍爾沃斯家裡打掃地板,她要養自己的孩子。她的腿上沒有長襪,兩條腿紅紅的,生了凍瘡。她讓我給她買些長襪,然後給她買雙鞋。那是我最快樂的一天。她的孩子當時都跟著她,她讓我幫她。」

    莉蓮·皮爾斯希望知道我的情況。如果我離家太久,比如說三天,那麼在我進門之前,她就會在窗口用她那不容置辨的食指把我召過去。「你付廚子多少錢?……太多了。我知道在哪裡能找到比這個便宜十英鎊的廚子。」她把海盜們叫過去,有時候讓他們一起過去,有時單個叫,她指導他們應該怎樣善待我。她一定要知道我付他們多少錢,並且告訴他們,我對他們很好。她也告訴我,他們對我很好,我可以相信他們。她給海盜們送來茶水,吉米在的時候,也送茶水給吉米,再加一劑止咳水,或者給他一塊蛋糕,讓他帶回家,因為他不會照顧自己。「他日子不長了。」她沖醜婆婆喊,「就跟你一樣。」

    「對的,親愛的。」醜婆婆尖叫著回喊。

    我一直跟莉蓮·皮爾斯有來往,直到她去世,那是二十多年後。無論是到她的房子裡去,還是去她後來住的市政公寓(他們把她搬到了那裡)。我每次去看她,她都會跟我講上一段災禍史。這種敘述是從我第二次去她家開始的。「我的乳房出了問題。」她宣佈,「我得了囊腫。有橘子那麼大,他們要把它切掉。」她在棉布圍裙下面,從裙子裡面拉出一隻又白又胖的長長的奶袋。

    「看看,看到那個腫包了嗎?」還有就是:有人把計費表撬開了,三個月的電錢被偷了;貓身上長了寄生蟲;狗的耳朵裂了;她從三樓後面的樓板上掉了下來,因為那些樓板朽了,市政廳又不願意修;她從爐子上拿平底鍋,結果那口重重的深底鍋掉了下來,砸在她手上——瞧見這塊青了嗎?你去看莉蓮·皮爾斯,卻聽不到一個災難故事,這是不可能,這些災難要麼發生在她身上,要麼發生在羅金厄姆太太身上,要不就是關係到她的某個孩子,他們總是生病,讓她操心。我以前經常會把這些事情講給我的朋友聽,他們一開始聽到會有些緊張——因為讓一個人適應這麼壞的運氣有些困難——但一旦聽到她的名字,他們就鬆了一口氣,轉而問道:「好吧,這回又怎麼了?」一個人怎麼能承受這麼多重重疊疊的厄運,但莉蓮·皮爾斯卻能,年復一年,她真的承受住了。這一切的開端都是因為她是個私生女,是愛情的產兒,這就是為什麼她媽媽討厭她,不願好好餵她的原因,但她的外婆愛她,所以她沒有因為撫養不當而死掉。「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對羅金厄姆太太好,看到了吧?因為我想通過她來報答我外婆。」

    我在莉蓮那裡坐著的時候,經常要始終努力控制自己,因為我感到一陣大笑在我體內不斷上湧,一直威脅到我的表情。她從床上掉下來,崴了手腕。她的大腿青一塊紫一塊,因為她的血管很容易淤血。狗打翻了托盤上滾燙的茶水,潑在她的大腿上,把她那裡燙起了水泡。她的膝蓋骨壞掉了,醫生說已經沒指望治好了;她的錢包丟了,收的房租全在裡面;她在雜貨店裡遭到了打劫,幸好她身上只有一英鎊;她剛聽說她兒子必須要做一個可怕的手術。相信我,我從莉蓮·皮爾斯身上懂得了喜劇和悲劇是怎樣盤根錯節地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因為隨著那張被命運摧殘的戲劇化的臉上一點點地吐出陰鬱的新聞,我眼睜睜地看著一種無法克制的歇斯底里的大笑從我體內升起,直到我不得不找借口跑回隔壁,伏在餐桌上,把頭埋在胳膊裡笑啊,笑啊。她從來不編故事,那些事情全是真的。有些人登上標著「災難」的自動扶梯,再也下不來,或者是一腳踩進了不幸的節拍,再也出不來——莉蓮·皮爾斯就是這樣。

    「我帶著三個孩子,那是閃電戰的時候,炸彈掉在離我們不遠的街角。孩子身邊爆炸不斷,我的眼睛裡濺滿了灰泥,但醫院說,他們那天晚上有些傷勢嚴重得多的傷員要救治,只給了我一些阿斯匹林。但防空洞積水了,所以我們只好呆在床底下,我和孩子們,炸彈衝著我們掉下來,房頂塌了,掉在床上……」但在最受厄運青睞的受害者身上,災難總是加速惡化,因此故事必須繼續進行:「……床裡面的彈簧割破了我的臉,血染到了衣服上,我們沒有其他衣服了,只能穿著帶血的衣服。早上,防空民兵隊長看到我們,他說,趕快,莉蓮,快去醫院。但我說,太晚了,羅恩,現在去醫院太晚了。

    而且昨晚我們需要醫院的時候,醫院沒有時間治我們,他們只給了我一些阿斯匹林。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有好好地喝上一杯熱茶,但煤氣總管已經關了,我沒東西給孩子吃,而且我拿不到我的爐子,因為碗櫥倒下來,把爐子壓住了,而爆炸的時候我的手腕扭了,靠我自己的力氣不能把碗櫥推回去。羅恩對我說,莉蓮,你真是個巾幗英雄,我一直都是這麼說你的,但你現在一定得從那座房子裡出來,因為它馬上就會在你耳邊塌下來。我說,那麼我們去哪兒?他說,我想說去教堂,你可以在那裡弄到一些湯和三明治,但教堂被炸得最厲害,所以你最好坐上巴士,去總防空洞。但我對他說,我在這個世界上身無分文,羅恩,因為炸彈把我的錢包從我手裡炸飛了……」

    我經常向我的朋友講起這些傳奇,看著他們的臉,等待著這樣的時刻:一絲懊惱的負疚神情出現在他們的臉上,表明他們正在疑惑,他們怎麼變成了冷漠的惡魔,聽到這樣的故事居然想放聲大笑。

    無論多少不幸也無法阻止莉蓮時刻關照她的鄰居。她會打發約翰或傑克來告訴我,她聽說我想在三樓的後牆上貼黃色壁紙,我應該心裡有數,晴天裡,太陽會曬到屋裡好幾個小時,我最好確保牆紙經得住這樣的日曬;要不就是當我從街上路過時,她衝著我喊,說她剛剛看到水管工在原來埋狗的地方挖新的下水道,那裡埋著六條狗,我最好是注意一點,別讓那些骨頭跑進垃圾箱,否則警察就要來問話了。她會沿街拄著雙拐(因為她的腿不好),拖著身子來到我門前的台階,敲門,因為她聽說街角蔬菜店的店主明天要專門去一趟考文特花園,他會按照我的請求帶一些精緻的水果給我。「是大蒜嗎?你快去吧,親愛的,告訴他你想要什麼;他會看在我的份上幫你帶的。」

    只差幾天就到了說好要搬走的時間,我卻得了德國麻疹。不知道為什麼,德國麻疹這個詞讓人發笑。是因為「德國」出現在這樣的語境裡?這個詞記載的是哪一次被人早已遺忘的外來傳染病?設想一下「秘魯麻疹」,這個詞也讓人隱隱地想笑。(意大利麻疹呢?俄羅斯麻疹呢?)如果說「我得了麻疹」就沒有問題,人們會按部就班地表示同情,但「德國麻疹」就讓人想笑。這是我第二次得這種麻疹,每次都很嚴重,渾身長出讓人不舒服的疹子,發高燒,頭疼。我躺在陰暗的房間裡,備受煎熬,我已經給海盜們打過電話,讓他們繼續工作。我深深地沉在病痛那黑暗的海底,泛起陣陣噁心,這時門鈴響了。我咒罵著,跌跌撞撞地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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