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56章 朗廷路W1 (9)
    有那麼一刻,我突然看清了自己的處境:我住在切爾西,身邊都是喜歡購物的女人,上午過了一半,她們就會出門去遛狗。我以為我在干什麼?這有什麼意義?我跟他分手了,回到自己的家。真正的悲傷已經讓他刀槍不入,我們的分手沒有給他造成多少傷害。至於我,我得出結論:我成了戀愛癮君子。讓我上癮的是戀愛的狀態:興奮,膠著。那是一種輕微的陶醉,跟真正的相愛毫無關系。我以前怎麼沒看出這一點?只要看看我寫的東西就會明白,比如說《戀愛習慣》。我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我想重溫跟傑克在一起的經歷,但我盲目地飛來飛去,跌跌撞撞,最後又退了回來。

    這段經歷讓我震驚——真正的震驚。這確實是一個階段的結束。我寫了《我如何最終把心給丟了》,然後又回到《金色筆記》的創作中,我把頭腦中多少已經組織過的素材整合起來。

    我在那套公寓裡寫了很多東西,主要是《金色筆記》和《壅域之中》。我早晨起來,套上長褲、襯衫或者毛衣,梳頭,刷牙,燒茶。一寫就是一上午,一下午,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不時停下來睡上一會兒,恢復精力。我有時會寫上一整天。有時一天寫幾千字,有時一整天的工作最後在廢紙簍裡著陸。到了晚上,我筋疲力盡,癱在電視機前,或者獨自一人去街上散步。這樣的工作周而復始。寫作中的作家的生活並沒有多少花樣。這種狀態持續了一年多,但只要彼得帶著一個朋友回家,我總會帶他們去康沃爾。對於兩個精力充沛的十幾歲的男孩來說,我的公寓實在太小了。

    這段時期,我有過兩次跟醫生打交道的經歷,它們跟“被動性”這個主題不無關聯。

    我躺在床上做婦科檢查,那是一家聲譽甚隆的教學醫院。我總是感到疲倦,據說可能是因為子宮有問題。十二個女人躺在自己的病床上,等著會診醫生。我旁邊的女人僵硬地躺在那裡,可憐巴巴地竭力抑制住啜泣。一位年輕的護士在照看我們。那個大男人進來了,跟著十幾個年輕小伙子。他的嗓音冰冷,帶著挖苦,讓聽到的人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他從我旁邊的那張床看起。“我告訴過你了——她叫什麼名字?——瓊斯太太。你一點問題都沒有。你一定得讓你丈夫來見我,你不能懷孕,原因在他,你沒告訴他嗎?”

    “他生氣極了。”那個女人抽泣著。

    “他生氣極了,是嗎?那你為什麼要浪費我的時間?浪費公眾的錢?你知道你花了納稅人多少錢嗎?不知道?那麼你應該知道。”冰冷的聲音繼續慢吞吞地說,“不要再來了,……太太,告訴他,他一定得來。”

    “但他不肯來,醫生。”她哀號起來。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嗎?不是我的問題。”

    此時,我看到那個年輕護士流露出難堪的神色。我在尋思,他肯定不會讓我在這些一臉青春痘的年輕人面前分開雙腿吧?我從未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情。雖然我已經全心全意地拋棄了對性的保守態度,但那樣做實在太過分了。那些年輕學生已經意識到了眼前的局面,咧著嘴笑,互相交換著眼神。我是病房中最年輕的女人。護士手裡拿著一塊兩英尺見方的布或者是紙巾。她用它來做什麼?醫生來到我的床腳,護士急忙把蓋住我的下身的毯子拉下去。醫生看著手裡的材料,然後打量著我:“你把腿交叉著,指望我這樣給學生講解嗎?”護士急忙低聲對我說:“打開腿。”然後用那塊勉強夠用的布遮住我的臉。“別浪費我的時間,……太太。”醫生說。我打開腿,盡管我知道我應該跳起來,給他一巴掌,痛罵那些擠眉弄眼的學生。但我什麼也沒做。“這是多次順產的完美例子。”醫生說,“三個孩子……”他參考了一下手裡的資料,“是的,三個。可惜這樣的例子我們見的不多。”然後他叉開雙腿定定地站著,就像塞希爾·羅德斯[塞希爾·羅德斯:英國殖民者。]站在開普敦向北凝視非洲大陸。他提高了嗓門,對病房裡所有的人說:“你們應該趁年輕的時候早生孩子。這是大自然的意圖。你們之所以會得這些婦科病,全是因為生孩子不夠早。”他繼續巡視,龐大的隨從隊伍簇擁著他。我本來可以殺了他,當然可以,但可悲而懦弱的受害者的斥責和控訴總是無聲的。護士覺得羞愧,她站在我這邊,跟我一樣對那兩尺見方的紙巾很不屑,她低聲說:“還是起來穿衣服吧,你沒什麼病。”她快步走到旁邊的女人那裡,她已經泣不成聲。“噓……”護士說,“去穿衣服吧。我給你倒杯茶。他叫得比咬得凶。”我們兩個沮喪地拖著腳步來到來隔間。我一邊穿衣服,一邊聽到那個女人在縱情悲傷中崩潰了。透過窗簾,我看到她躺在診斷床上,胳膊橫在臉上。她大聲地抽噎,這種哀痛感染了每一個人。我心中翻騰著怒火。我怎麼能讓自己受這樣的欺侮?為什麼?為什麼我在醫生面前會這樣的無助?

    在我從索爾茲伯裡來到倫敦之前,在那段漫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糟糕日子裡,我向一個朋友(他是醫生)訴苦,我告訴他我經常感到疲勞。你可能得了吸血蟲病,他說。他是吸血蟲病專家,這種病的征候之一是容易犯困、感到疲憊。讓我們稱他為馬修。我們認識他的時候,他剛剛開始行醫,但他的成功和他的病人為他賦予了一種徐緩、威嚴的氣度。我們喜歡拿這一點來開他的玩笑。他為我做了血吸蟲病檢查,結果呈陰性。現在人們知道,血吸蟲可以通過皮膚上的毛孔進入體內,只要輕輕碰一下被血吸蟲污染的水就有可能被感染,我小時候總是在水裡進進出出。不,我沒有在長滿蘆葦、蝸牛貼在上面的死水塘裡游泳,但我可能把手和腳伸進去過,因為那個時候,人們以為血吸蟲只能通過尿道進入人體。我極有可能得了血吸蟲病。測試結果呈陰性不表明我沒有感染血吸蟲,馬修說。當時的治療方法又漫長、又讓人討厭:病人每天去注射銻,至少注射一個月。大部分黑人體內都有血吸蟲,這是非洲的地方病之一。

    漫長而痛苦的治療結束後,那些受罪的人一定會再次染上,因為如果他們住在鄉下(大部分人都住在鄉下),他們在裡面洗洗涮涮、從裡面打水的小河和池塘的水裡到處都是血吸蟲。病人現在吃上幾片藥就好了——你的病治好了,就這麼簡單。我對馬修說,讓我注射一個月,我受不了。馬修說,他剛研究出一種改進療法,把一個月注射的銻的劑量在三天裡注射完。這是很劇烈的療法,但它能夠奏效。他問我願意試試嗎?況且,我還可以為科學做出貢獻,因為這種療法還處在試驗階段。我讓自己住進了醫院,裡面的醫護人員都是裹著天藍色長袍和頭巾的天使般的年輕修女。我一天注射四次,每次注射我都感到心髒在狂跳、伸縮、劇烈地顫動,仿佛要爆炸了。我躺在那兒氣喘吁吁,心想這就是死亡,發誓再也不會讓他們再給我來一針了,但就在我覺得再也無法承受的關頭,體內的喧嘩突然停止了。年輕的天使們站在周圍,內心擔憂,但面帶笑容,而我一天中有四次認為自己要死了。一天,馬修踱步走進來,神色莊重,很有權威。“嗯,你看起來不錯。”

    “但是,馬修,我覺得糟透了。你肯定我的狀況不錯嗎?”

    “完全正常。這是未來的療法。”

    四天後我爬出醫院,渾身散了架,不停地顫抖,中了毒,覺得惡心,但體內可能已經沒有血吸蟲了。然而我的疲憊一點也沒有減輕。後來我生了第三個孩子,寫了《野草在歌唱》,來到了倫敦。

    到了倫敦沒多久,我又遇到馬修。他附屬於熱帶疾病醫院和其他專科醫院,已經是世界級的血吸蟲病專家。“你好嗎?”

    “還不錯,除了總是覺得疲勞。”

    “你可能有血吸蟲病。”

    “但你已經把我給治好了。”

    “噢,是嗎?你治療過嗎?”

    “你對我實施了三日療法。閃電戰。”

    “那種方法已經停用了。我們用它治死了一些人。都是當地的非洲人。他們的體質承受不住。”

    我只好告訴讀者,我又讓自己做了化驗,結果是陰性,而且馬修再次讓我相信,化驗結果並不能證明什麼。我像是急於贊同任何事情,急於取悅別人,沒有辦法說出一個簡單的“不”字。趁著彼得要在學校裡整整住上半個學期的時機,我答應住進熱帶疾病醫院,就診於這位著名的醫生。我在那裡住了一個月,當然是免費的。治療方法恢復到每天一劑,注射盡管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至少不那麼可怕、痛苦。除此之外,我覺得很愉快。我躺在床上,讀書,琢磨著《金色筆記》,抽煙。他們很肯定地告訴我,一個人接受銻治療之後,最多會再抽一兩天的煙,沒有誰例外。但我一直在抽煙,治療期間從來沒有間斷過。馬修經常會來到我床前,高高地站著,舉止緩慢,莊重威嚴,向我保證我的狀態良好,然後踱向另一個女人的病床,她的症狀讓所有的醫生著迷。她是個修女,英國人,曾在尼日利亞工作。她得了一種神秘的疾病,兩條腿間歇性地腫脹,泛起粉紅、腥紅或覆盆子似的鮮紅的顏色。讓醫生感到奇特的是變色症狀到來的時間。這顯然是某種細菌的作怪,但科學對它還一無所知。

    路西嬤嬤躺在床上讀婦女雜志或《聖經》,旁邊放著個按鈴。她按照醫生的指示,雙腿一旦開始腫脹變色,她就按一下鈴。一天有那麼幾次,走廊裡回蕩起滾雷般的腳步聲。醫生和護士們從醫院的各個角落沖向我們的病房,圍著泛紅的腿,取皮屑、采血樣,不停地說:不可思議……難以置信……太神奇了,然後又怏怏地離開,因為雙腿的症狀往往已經開始消退了。路西嬤嬤大約五十歲,她在尼日利亞的一個偏遠的地方工作了幾十年,教那些未開化的人愛上帝,也教他們讀書寫字。她像我一樣,在好好享受休息的時光。修女們來看她,給她帶來雜志、愛情小說、巧克力、粉色的皮拖鞋和粉色的短睡衣。然後她被轉往另外一個病房,在那裡接受更嚴肅的治療。於是艾達·迪米特裡奧斯夫人住了進來,她身材高大,氣定神閒,是個地道的英國女人:順滑的淺色頭發,完美無缺、閃閃發光的粉色指甲——她進醫院之前去做了頭發和指甲。她坐的病床上,靠著醫院的樸素的白枕頭和自己帶來的印花靠墊,讀《每日鏡報》、《每日快訊》和很多通俗小說。這些書她怎麼也讀不夠,她說,她讀起書來如饑似渴。

    下面是她的故事。兩個可愛的英國姑娘自己去希臘度假。那是五十年代早期,這是不同尋常的舉動,很有魄力。她是在姐姐莫琳的說服下一起去的。“她總是很喜歡外國人。我從來不像她那樣,我不怎麼喜歡外國人。”到了雅典,她們在咖啡館坐著。一位希臘商人望著她們,對這位皮膚白裡透紅、頭發秀美的英國姑娘一見鍾情,頃刻間神魂顛倒,墮入了情網。他向兩位姑娘展開鮮花和巧克力攻勢,要求艾達立刻嫁給他。她說:“你為什麼不讓莫琳嫁給你?她喜歡去國外。”但最後還是艾達嫁給了她的亞裡斯泰德。“叫我亞裡。”“不,我要叫你哈裡。”她跟著他去了尼日利亞北部的卡諾,城鎮的名字讓人聯想起駱駝、大篷車、喚禮員[喚禮員:伊斯蘭宗教禮儀中,喚禮員在喚禮塔上吟誦,用阿語呼喚人們禮拜。],還有彌漫著香料的誘人氣息的市場。這是個古老的貿易城鎮,向來如此,它的歷史帶著濃郁的浪漫色彩。來自克羅伊登的艾達發現自己住進了一座大房子,裡面全是寬敞通風的房間,屋外有一座巨大的花園,高大樹木的濃蔭把炎熱擋在房屋的外面。房子的屋頂是平的,她大多數夜晚都睡在那裡。

    “我們先做愛,”她說,“然後到屋頂上去睡覺。哈裡說:‘來,讓我們在屋頂上做愛,大家都這樣。’我說不,我知道什麼事情能做,什麼事情不能做。”

    “你愛他嗎?”我問,我覺得沒有理由不問問這個關鍵的問題。

    “人們總是談到愛,我從來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除了哈裡,我忍受不了任何一個男人,這也許算是愛吧。”

    她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發現他非常富有,非常成功。他是個商人,工作勤奮,她很少在白天見到他。

    “你覺得孤單嗎?”

    “孤單?我不理解這個詞。我喜歡自己給自己做伴兒,我一直是這樣。”

    她有時候去市場逛逛,由僕人陪著,因為她的哈裡說她應該經常出去走走。但她真正喜歡的事情,是獨自坐在寬敞的房間裡讀空運來的《每日鏡報》。窗邊的層層梯架上擺著她親手壘起來的花,天花板上的大吊扇讓花香彌漫到房間裡的各個角落。她沒有朋友。當她丈夫讓她為他的商場朋友安排晚宴或午宴時,她就出來款待他們。但宴席都是僕人准備的,如果她讓他們做這個菜、做那個菜,反而會添麻煩。她跟哈裡的白人同事的妻子們毫無共同之處,跟哈裡的黑人助理的黑人妻子們也無話可談。當地有一些醫生、傳教士和教師,但“不管怎樣,我受不了那些自以為是的救世主。”她說著,擦拭著完美的指甲,審視著她那完美的蒼白皮膚,那皮膚從來沒見識過尼日利亞的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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