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21章 辜 鴻 銘 (1)
    少半由於餘生也晚,多半由於余來也晚,辜鴻銘雖然曾在北京大學任教,我卻沒見過他。吳伯簫來北京比我早,上師範大學,卻見過辜鴻銘。那是聽他講演。上台講的兩個人。先是辜鴻銘,題目是Chinaman,用英文講。後是顧維鈞,上台說:「辜老先生講中國人,用英文;我不講中國人,用中文。」這是我們在鳳陽干校,一同掏糞積肥,身忙心閒,扯舊事時候告訴我的。我沒見過,還想寫,是因為:一、有些見面之外的因緣;二、他是有名的怪人。對於怪人,我總是有偏愛,原因之一是物以稀為貴;之二是,怪的一部分,或大部分,來於真,或說癡,如果有上帝,這癡必是上帝的情之所鍾,我們常人怎麼能不刮目相看呢?

    辜鴻銘(1857—1930),名湯生,推想是用《大學》「湯之盤銘」語,取字鴻銘,一直以字行,別號有慵人,還有漢濱讀易者,晚年署讀易老人。籍貫有些亂,追根,粗是福建或閩南;細就所傳不同,有說同安的,有說廈門的,還有說晉江的。不追根就沒有問題,生於馬來亞的檳榔嶼,父親是那裡的華僑。一說母親是西方人。十歲左右隨英國布朗夫婦到英國,先後在英國、德國讀書,其後還到過法、意、奧等國。肚子裡裝了不少西方的書和知識。更出色的是通英、法、德、拉丁、希臘等幾種語言,尤其英文,寫成文章,連英國人也點頭稱歎,以為有維多利亞時代的味兒,可以比英國的文章大家加來爾、阿諾德等。獲得十幾個學位,其中一個本土的是宣統皇帝賜的文科進士,也許就是因此而入了《清史稿》。

    二十幾歲回國,巧遇著《馬氏文通》的馬建忠,得聞東方的書和知識,如所傳禪宗六祖慧能之得聞《金剛經》,以為無上妙義盡在其中,於是改讀中國舊籍。很快心就降服了,並由內而外,形貌也隨著變,蓄髮梳辮,戴紅頂瓜皮小帽,穿綢長袍緞馬褂、雙梁鞋,張口子曰、詩雲,間或也流利地Yes,No,好辯,好罵人,成為十足的怪物。受到張之洞的器重,20年,先在兩廣總督署,後在湖廣總督署,都入幕府為幕僚。清末到外務部任職,由員外郎升郎中,再升左丞。清朝退位,政體改為共和,他衣冠不異昔時,表示效忠清室,尤其皇帝。也許以為入國學充四門博士之類不算變節吧,蔡元培校長請他到北京大學教英國文學和拉丁文等,他接受了。這,至少由他看,是割雞用牛刀,心情的冷漠是可想而知的。其後還到日本講過學,時間不很長,回國,總算邁過古稀的門檻,戴著瓜皮小帽及其下的髮辮,去見上帝了。

    我最初知道有這麼個怪人,記得是在通縣上師範學校時期,看《芥川龍之介集》,其中《中國遊記》有一節記作者在北京訪問辜鴻銘的事。作者問辜有高才實學,為什麼不問世事,辜英語說得急而快,作者領會跟不上,辜蘸唾液在桌上連寫一串「老」字。其後我就注意有關這位怪人的材料。道聽途說的不少,靠得住的是以下兩種。一是他自己說他是東西南北之人,因為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另一是特別受到外國人的尊重,有「到北京可以不看三大殿,不可不看辜鴻銘」的說法。

    這後一種傳說想來並非誇張。證據不少。其小者是不少外國上層人士,到中國,訪他;在外國,讀他的著作。其大者可以舉兩項:一是丹麥的著名文學評論家勃蘭得斯曾著長文介紹他;二是托爾斯泰於1906年10月曾給他寫一封長信(收到贈書和信後的覆信),表示在忍讓、忠恕方面道同的盛意。這種情況有個對窮書生不利的小影響,是買他的著作,既難遇又價昂,因為舊書店收得他的著作,雖然那時候還沒有只接待外賓、收外幣的規定,卻是異代同風,非高鼻藍睛就不讓你看。幸而我有個同鄉在東安市場經營書業,我住得近,常去,可以走後門,日久天長,也就買到比較重要的幾種。先說英文的,買到三種:一是1901年出版的《尊王篇》;二是1910年出版的《清流傳》;三是1922年再版的《春秋大義》(1915年初版)。次要的還有《中國問題他日錄》《俄日戰爭之道德原因》,《論語》《中庸》英譯本,英漢合璧本《癡漢騎馬歌》,我都沒遇見過。

    中文著作,重要的只有兩種,1910年出版的《張文襄幕府紀聞》,我買到了,1922年出版的《讀易草堂文集》,我沒買到。(1985年岳麓書社出版《辜鴻銘文集》,收以上兩種)買到的幾種,《春秋大義》扉頁有作者贈孫再君的既漢又英的題字,署「癸亥年(民國十二年,公元1923)立夏後一日」,字頹敗,正如其人那樣的怪。此外還有介紹他的材料,也有幾種。其中一種最重要,是林語堂編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間世》第十二期,1934年出版,後半為《辜鴻銘特輯》,收文章九篇,托爾斯泰的信和勃蘭得斯的評介(皆漢譯)在內。刊前收相片兩幅。一幅是辜氏的半身像,面豐滿,濃眉,眼注視,留須,戴瓜皮小帽,很神氣,不知何年所照。另一幅是與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合影,1924年6月在清華大學工字廳所照,全身,瓜皮小帽,長袍馬褂,坐而拄杖,其時他年近古稀,顯得消瘦了。1988年岳麓書社出版伍國慶編《文壇怪傑辜鴻銘》,收介紹文章比較多,寫本篇之前我也看到。

    接著再說一種因緣。記得是40年代初,友人張君約我一同去訪他的朋友某某。某某住北京東城,燈市口以南,與燈市口平行的一條街,名椿樹胡同,東口內不遠,路南的一個院落。我們進去,看到地大而空曠,南行東拐,北面是個小花園,花園盡處是一排平敞的北房,進屋,佈局顯得清冷而稀疏。我感到奇怪,問主人,他說原是辜鴻銘的住宅。介紹辜鴻銘的文章,有兩篇說他住椿樹胡同,其中一篇並註明門牌號數,是18號,只有林斯陶一篇說是住東城甘雨胡同。甘雨胡同是椿樹胡同以南相鄰的一條街,如果他所記不誤,一種可能,是住宅面積大,前有堂室,通甘雨胡同,後有園,通椿樹胡同吧?不管怎麼樣,我一度看到的總是這位怪人的流連之地,雖然其時已經是燕子樓空,能見到空鎖樓中燕,也算是有緣了。

    因緣說完。言歸本人的正傳,想由外而內,或由小而大。先說說可以視為末節的「字」,我看也是因怪而壞。《辜鴻銘特輯》收陳昌華一篇《我所知道的辜鴻銘先生》,其中說:

    中文的字體不十分好,但為了他的聲譽的緣故,到台灣時,許多人請他寫字,他亦毫不客氣地寫了,在台灣時在朋友處,我曾親眼看見他寫的「求己」二字,初看時,我不相信是他寫的,他自己署名那個辜字中,十字和口字相離約摸有二三分闊,誰相信這是鼎鼎大名的辜鴻銘先生寫的呢?

    羅家倫在北大聽過辜鴻銘講英國詩的課,寫《回憶辜鴻銘先生》,也說「在黑板上寫中國字」,「常常會缺一筆多一筆」。我前面提到的《春秋大義》,扉頁的題字正可以出來作證,十幾個漢字,古怪醜陋且不說,筆畫不對的竟多到五個。但是我想,這出於辜氏就再合適不過,因為,如果竟是趙董或館閣,那就不是辜鴻銘了。

    放大一些,說「文」。中文,怪在內容方面,可以不論。英文,表達方面特點很明顯,稍看幾行,就會感到與流俗的不同。我想,這是有意避流俗,求古求奇。這一點,林語堂也曾提到:

    辜之文,純為維多利亞中期之文,其所口口聲聲引據亦MatthewArnold,Carlye,Ruskin諸人,而其文體與Arnold尤近。此由二事可見,(一)好重疊。……(二)好用Isay二字。(《辜鴻銘特輯·有不為齋隨筆》)

    總之是寫英文,不只能夠英國味兒,而且有了自己的風格。著文,用本土語,有自己的風格,使熟悉的人一眼便能看出,大不易,更不要說用外語了。專就這一點說,高鼻藍睛之士出高價搜羅辜氏著作,也不為無因了。

    再放大,說「性格」的怪。辜氏作古後不久,一位英語造詣也很深的溫源寧用英文寫了評介辜氏的《辜鴻銘先生》(後收入《ImperfectUnderstanding》一書,不久前由南星譯成中文,名《一知半解》,由岳麓書社出版),其中說:

    ……他只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他留著辮子,有意賣弄,這就把他整個的為人標誌出來了。他脾氣拗,以跟別人對立過日子。大家都接受的,他反對。大家都崇拜的,他蔑視。他所以得意揚揚,就是因為與眾不同。因為時興剪辮子,他才留辮子。要是誰都有辮子,我敢保辜鴻銘會首先剪掉。他的君主主義也是這樣。對於他,這不是原則問題,而是一心想特殊。……辜鴻銘很會說俏皮話,不過,他的俏皮離不開是非顛倒。所謂是非顛倒,就是那種看法跟一般的看法相反,可以把人嚇一跳。……一個鼓吹君主主義的造反派,一個以孔教為人生哲學的浪漫派,一個誇耀自己的奴隸標幟〔辮子〕的獨裁者,就是這種自相矛盾,使辜鴻銘成了現代中國最有趣的人物之一。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