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20章 劉 佛 諦
    週末總是很快地來到,昔日晚飯的歡娛已經多年不見了,可是忘卻也難。對飲一兩杯,佐以閒談的朋友不過三兩個,其中最使人懷念的是劉佛諦。

    劉佛諦名旌勇,字義方,佛諦是我建議他採納的別名。我們最初相識是在20年代後期的通縣師範,都是學生,他比我早兩年。說起相識,只是在洗臉室裡,我們都到得晚,他很胖,動作遲緩,就外表說,像是在羊群裡孤立一頭牛,所以給我的印象很深。印象深還有另外的原因,他在學校以幽默出名,常說笑話,遇事滿不在乎;又口才好,有說相聲的才能,據說一個人可以開教務會議,模仿校長、訓育主任,以及有特點的教師,可以惟妙惟肖。當時給人起外號成為風氣,他的外號來自英語,是fat,因為面容蒼老,稱呼時前面還要加「老」;有少數人寧願直截了當,呼為老胖子。

    當時究竟談過話沒有,現在不記得了。以常情推之,他是知名人士,我不是,也許對於我,連印象也沒有吧?到30年代初,我上北京大學,住在沙灘一帶,他原在山海關教書,大概因為東北淪陷,那個地方不能再安身,也到北京來,並也住在沙灘一帶,於是交往就多起來。我們都窮,但吃好些的慾望一如常人,於是就常常在一起用小煤火爐做飯吃。吃什麼要由手頭的鬆緊決定,松時自然很少,所以經常是買十枚銅幣的肉,這樣也可以飽餐一頓。有時候,不管由於什麼原因,決定破例,就花七八角錢買個豬肘子,用微火燉爛,對坐享受一次。總之,是漸漸共苦樂了,交誼就越來越深厚。

    當然,交誼的深厚不是,或主要不是來自共同做飯吃,而是來自越來越相知。我發現他的為人,是兩種性格的奇妙混合。他處理有關自己的事,是個樂天主義者,隨遇而安,甚至及時行樂;談天說地,扯皮取笑,常常近於玩世不恭;喜歡吃喝,常常顧前不顧後,簡直可說是個享樂主義者。但是對人就完全不同,就是嘻嘻哈哈時候也決不越禮,並且,更可貴的是真摯,對老朋友總是熱心關注。這種性格的影響有好壞兩個方面。好的一面是與不少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誼,甚至死後還留在人的記憶裡。壞的呢,都是與他自己有關的。他聰明,新舊學造詣都不壞,可是因為樂天,不急於事功,應該有成績而竟沒有留下什麼。

    依古訓,應該躬自厚而薄責於人,還是多說他的優點吧。總的說,最值得懷念的是在坎坷途中相互的扶助。這常常是在面對之時,週末的共飯,閒談,撫今思昔就是一例。也有時候不是對面。例如有一次,他住在家鄉永清縣一個村莊,是五月節前,窮得連買菜錢都沒有了,家居無聊,到鎮上散散心,萬沒想到接到我寄去五元錢的信。回信說,他最不喜歡吃窩瓜,可是窮得要命,只能吃院裡自種的窩瓜。五月節來了,想換換樣,居然就由天上降下五元錢,可見上天無絕人之路,云云。我接到信,既歡樂又感慨,想到他曾開玩笑,說天老爺最糊塗,譬如他最喜歡吃魚,可是魚有刺,最不喜歡吃窩瓜,窩瓜卻沒有刺,如果讓魚刺生在窩瓜裡會多好,於是又寫一封信,說幸而天老爺糊塗,如果聰明,讓魚刺生在窩瓜裡,他的境遇就更可憐了。

    此後不久,他回到北京,經人介紹,到寧晉縣去做秘書工作。行前同我商量,說當教師慣了,改行,有些不安然,想改個名字。我說,就用昔年的外號,由英變中,寫佛諦,不是很雅嗎?他同意,就用這個新名前往。以後來了一封訴苦的信,說不只一次,遇見所謂通文墨的人士,見到他的名片就恭維說:「您一定是佛學大家了。」他說不是,對方以為是謙虛,他越矢口否認,對方越不懷疑,總之,鬧得他進退兩難,如坐針氈。

    幸而時間不很長,他又回到北京,重理舊業,被尊為佛學大家的尷尬局面結束了。以後我們同住北城,見面的機會多了,週末共飯閒談的機會也多了。寒來暑往,風平浪靜,都以為可以長此「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但是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了,故人見面不便,從此就斷了音問。記得最後一面是1967年的早夏,是早晨,在我上班的路上,他估計時間,在路旁等我。我們不敢多談。我只說是還平安,將來如何不知道。轉到說他,我說推想不會怎麼樣。他說:「那也難定,說嚴重就嚴重,說不嚴重就不嚴重。」說完,他催我趕緊走,我們就這樣永別了。

    直到1968年春天,才由他女兒那裡知道,是1967年後期,說清查出身,發現故鄉還有幾十畝地在他的名下。照當時的不成文法,這就要遣送還鄉。也許就因為怕走上這條路吧,在1967年年底,他在西郊新遷的一間個人獨宿的小屋裡喝了滴滴涕,自願離開這個世界了。據說死的幾天前寫了兩封信,其中一封是給我的,但寫後不久就燒了。又死前床上的被子疊得很整齊,他女兒說,這是怕髒了,孩子們不能用。

    人生百年,終於不能免這樣一次,走了也就罷了。但他常常使我想到一個問題,就是,所謂樂天主義,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呢?我多年以為能夠理解他,也許實際並不理解他吧?每想到這裡,總覺得沒有看到他的最後一封信,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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