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18章 張 伯 駒
    歷史上有不少人物,一生經歷變化大,如果先繁華而後冷落,他自己有何感觸不能確知,也許熱淚多於冷笑。在旁人看來卻有些意思,因為帶有傳奇性。這樣的人物有大有小。小的,不見經傳,都隨著時間消逝了。大的,見經傳,為人所熟知的也頗不少。這可以高至皇帝,遠的如宋徽宗,近的如愛新覺羅·溥儀;稍降有王侯,遠的如長安門外種瓜的那位東陵侯,近的如一度很窮困的載濤。再向下降,在錦繡堆中長大,由富厚而漸趨沒落的,自然為數更多。這樣的一大群中,有不少也是有些意思,甚至很有意思。很有意思的數目比較少,最典型的恐怕是曹雪芹,遺著影響之大且不說,連他是否續娶過寡婦表妹也使不少患「紅病」的人神魂顛倒。曹雪芹是千載難逢的人物;等而下之,有些意思的是代代有,時時有,如我有時想到的張伯駒就是其中的一個。

    我最初知道張伯駒是由於對古書畫有興趣。我的一位相識楊君,天津人,30年代中期曾為張伯駒編書畫目錄,據說收藏很了不起,如可稱為國寶的陸機《平復帖》、李白《上陽台》、杜牧《張好好詩》等都在他手裡。這個編目的油印本,後來我在某書店見到一次,因為當時匆忙,只大致翻翻,現在連封面標什麼名字都不記得了。解放以後,《平復帖》等名跡都歸故宮,曾多次在繪畫館中展出,想來是他識大體,主動獻的。也可以想到,剩餘的數量一定還不少,其中當然還有很名貴的。比如50年代後期北京中國書法研究社曾在北海舉辦一次明清法書展覽,徵集的展品有些是張伯駒的,其中《楝亭圖》和《紫雲出浴圖》兩個手卷,圖後有林古度、冒襄、余懷、尤侗、毛奇齡、姜宸英、宋犖、納蘭成德等人的題跋,看展出的人都認為很難得。還記得60年代前期在故宮文華殿舉辦曹雪芹逝世200週年紀念展覽,展品中有一幅清代貴婦人圖,便服,掀簾露全身,大小如真人,嬌柔似乎弱不禁風,也是張伯駒收藏的。

    收藏多而精,要有錢,還要有玩古董的知識。張伯駒是河南人,袁世凱時期大官僚張鎮芳的兒子。他在社會上活動,頭銜和地位是鹽業銀行董事長,這「資本」顯然是從他爸爸那裡獲得的。有意思的是他不只玩古董,還有不少其他雅興。他喜好圍棋,我的鄰人崔雲趾(圍棋三段,晚年評四段)教他許多年,據說造詣不高,距離初段還有一大段路。他也喜好京劇,學老生,唱得不怎麼樣,音量太小,可是老師很了不起,是鼎鼎大名的余派創始人余叔巖。他還喜好古琴,彈得怎樣,有沒有名師,我都不清楚。以上幾種是傳統思想視為「玩物喪志」的。其實正宗的,他興趣也不低。他喜好書法,常寫。字我見過,面貌清秀,只是筋骨少,過於纖弱。下款總是署叢碧,這是他的別號。他能填詞,我像是在誰的書房裡見過他的詞集,確切情況想不起來了。他還能作詩,我的友人蔡君告訴我說,曾見一本《洪憲紀事詩》,後部續詩是張伯駒作的。總之他是個出於錦繡堆中而並不完全聲色狗馬的人物。

    他是否能畫,因為沒見過,不知道。但他的夫人(或原是如夫人)潘素能畫。這位女士,有人說是清末大名人蘇州潘祖蔭的女孫,青春時期流落武漢,後歸張伯駒,學畫,到晚年成為名家。她的畫我見過兩幅,都是山水,設色偏於濃艷,只是筆力還不夠蒼勁流利。女畫家筆下多半如此,也就不必求全責備了。

    張伯駒多方面有興趣,也必致多方面有牽連。這使他有所得,也有所失。一種大的所失是1957年整風時期,不知因為說了什麼話,頭上戴了「右派」的帽子。有了這頂帽子照例要受批判。也是蔡君告訴我,一次是戲劇界開會批判張伯駒,他參加了。戲劇界的大名人幾乎都來了,陸續起立發言,張坐著,低頭用筆記。發言的有馬連良、譚富英、於連泉(小翠花)、王福山等。譚富英的發言中有一句話說得近於尖刻,說張學老生,自以為了不得,其實是「蚊子老生」。這話出自譚富英,可謂刺到痛處,因為與譚富英相比,張的聲音確是太微弱了。

    批判之後要處理,聽說是離開北京,到長春某大學去教詞。總有幾年吧,還是借了圍棋的光,經過某些人的運籌,回到北京,成為文史館的研究人員。夫人潘素仍在畫畫,聽說一幅定價已經超過千元。

    70年代後期,這位老人住在後海南岸。其西是李廣橋,南行不遠是恭王府,人們公認為與《紅樓夢》有關的地方。是一個冬天,我同周汝昌先生商酌,等到哪一個春秋佳日,一定結伴到那一帶游一次,由前海的響閘北行,過恭王府往李廣橋,看看小橋流水,還保留多少舊志中的遺跡;然後順路看看張伯駒,因為他們熟識,可是不常見面。沒想到,這個閒遊算盤打過不很久,春秋佳日還沒來,這位老人就下世了。也許閒遊計劃一半是為訪問這位老人,從彼時起已經過了不少春秋佳日,我們終於沒有結伴去做這個紅樓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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