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15章 周 叔 迦
    我同周叔迦先生有多年交往,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中斷了音信。有時遇見與佛教界有關的人,我總是探聽他的消息。多數答不知道;只有一次,說是在西四丁字街居士林團煤球,一起勞動的還有巨贊法師等。其時我正在同一些也是半老朽的人清掃院落,自然不敢起看看他的念頭,但知道他還在世,也就勉強安心了。時間過得也慢也快,我南北、城鄉流轉,一晃就到了70年代中期,風雨漸停,我還探聽他的消息。這次很確實,是70年代前期作古了。他的年齡與公元後兩個數字相同,總算超過古稀了。

    周先生的出身,說是「世家」還不夠確切,應該說是「富家」。他父親周學熙,北洋政府時期是財閥,並經營新時代的實業,最出名的是唐山啟新洋灰公司。手中有錢,人人會從其所好。且說周先生這一輩,他老兄周叔弢是走絳雲樓、海源閣那條路,搜羅善本書籍。周先生卻相當怪,公子王孫,偏偏不聲色狗馬,而走入佛學。

    30年代初,我上北京大學時期,周先生是哲學系的講師。其時我在故紙堆中翻騰,範圍還限於本土的正宗,所以沒有去聽周先生的課,不知道他講些什麼。離開北京大學以後,一陣心理的風把我吹到儒家的聖賢以外,我暫時放下司空圖而念柏拉圖,放下四書五經而念《六祖壇經》。這其間我還編過一種佛學月刊,於是同周先生的交往就多起來。日久天長,瞭解也就多起來。他為人嚴謹謙和,生活樸素,待人誠而敬,總是惟恐別人疑為怠慢的樣子。佛學造詣很深,知識博不稀奇,可貴的是能信,也就是並非「文字般若」。著作不少,秦火之餘,我還存有《蟲葉集》和《因明新例》兩種。

    學佛,能信,好不好?這個問題很複雜。大致說包括兩個性質不同的方面:一是所信的價值如何;二是能信的價值如何。前一個問題又是很複雜。這裡可以大題小作,佛教教義之本是求解脫,尤其大乘,還要度人。這由現在看,都過於幻想。但也不能說毫無理想成分。單就這理想的一點點說,縱使未必可能,卻也不能說是壞。後一個問題簡單得多,只要所信是出自誠心,出自好心,而又不用暴力侵害別人的福利,真信併力行之當然是對的。周先生就是真信而能行。在佛教界,他是有名的檀越,為佛教事業花了大量的錢,例如設在北京北城瑞應寺的中國佛教學院,圖書館裡很多書都是他捐贈的。

    他沒有出家,所以佛教界通稱為周居士。是50年代前期,《現代佛學》月刊改制,舊新交替之際,在北京王府井大街森隆飯莊吃一桌紀念餐,周先生和我都以編委身份參加了。森隆是有名的餐館,能做中西餐、葷素菜,素菜尤其出色。這一次因為人兼僧俗,所以菜兼葷素。我注意座上客的表現,有的出家人喝了酒,也吃了葷菜;周先生卻嚴守優婆塞的戒律,既不喝酒,又不吃葷。席散後我想,周居士名實相符,可算是真信;至於有些人,那就是自鄶以下了。

    還有一件小事,不只可以說明周先生的「信」,還可以說明周先生的「受」,這所謂受是得受用。周先生不愛貨財,不聚珍異,這是佛學看世事的眼在生活中起了作用。周先生有個侄子,是某大學的教授,好古董,尤其愛古硯,不惜用重價搜羅。有一次,周先生同我閒談,提到他侄子藏古硯的事,他說:「玩古董玩到我侄兒那樣算是最高了。」我以為周先生是推崇他侄子的眼力,趕緊問其底細。周先生說:「他不久前來北京,下車就往琉璃廠逛古董鋪,遇見一方很久無人問津的端硯,他看是宋硯,買了。很得意,裝在書包裡,見誰向誰誇耀。可是看見的人都說是假的。我侄兒一點不洩氣,說一定是真的。你想,玩古董,能夠自己騙自己,得到滿足,真假又有什麼關係?這不是最高了嗎?」顯然,這笑談是出自佛理,即所謂「境由心造」。

    談到這裡,我覺得很慚愧,因為我也有硯癖,卻未能以境由心造之理,破真真假假之惑,這是過寶山而空手回了。——勉強說有所得,是由周先生的督促而寫了一本小書。那是50年代後期,錫蘭(即後來的斯里蘭卡)百科全書的中國佛教部分委託中國佛教協會選題組稿,題目中有一條「佛教與中國文學」,沒有人寫,周先生來找我,用半命令的口氣說,願意寫也得寫,不願意寫也得寫。我只好遵命,問要求,說要充暢,多到幾萬字也無妨。於是我以幾個月之力,寫了五萬字,交稿。不知道是周先生記錯了還是計劃改變了,審稿人嫌字數太多,不能容納。因為無心改,稿一直放在存舊物的櫃子裡,到80年代,出版事業大發展,才想起它,拿出來出版了。可惜不能送請周先生指教,更談不到請他寫序文了。

    又是一晃,周先生下世十年左右了。我常常想起老一輩的高風,就說末節的所謂禮尚往來吧,周先生是老師行輩,本來可以減少一些謙恭客氣,可是不然,例如春節,你只要去賀年,他一定來回拜。他住在西城,距我住的北城相當遠,我很不安,可是又沒有其他阻攔的辦法,後來只好以「無禮」破「多禮」,索性不去賀年。這之後,尤其我遷到西郊之後,門前就不再有長者車轍,這使我常常不免有幻滅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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