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14章 顧 羨 季
    1960年9月初,顧羨季先生卒於天津馬場道河北大學住所,到現在已經二十年有餘了。我總想寫一篇紀念文章,也應該寫一篇紀念文章。可是風急雨驟,安不下心,又即使寫了也不會有地方發表,於是就「沉吟至今」。現在拿筆,當做「瑣話」談談,變工筆為寫意,也許未必合適。但暫時也想不出其他辦法:傳記之類,已經有刊在《中國文學家辭典》第二冊的一篇(我參加起草),新舊文學作品的釋義發微之類,份量太重,我扛不動。不得已,只好捨正路而不由,只說說我自己在交往中的一點點感觸。但這也有為難之處,是:談別人,材料常常有限,唯恐不能成篇,談顧先生正好相反,材料太多,唯恐一發而不可止。折中之道是大題小作,著重談談高文典冊中不會記載的。

    顧先生名隨,字羨季,別署苦水、述堂等,河北省清河縣人。他在北京大學是學英語的,畢業正是「五四」時期,自然不能不受「五四」精神的感染。但更重要的是他有才,富於詩情,在學業方面有探險家那樣的好奇心。這多種因素相加之和是多方面的成就都很高。他寫新小說,魯迅先生曾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他寫舊詩,填詞,作曲(劇本),單是出版的就為數不少。詞比詩寫得更多,風格近於北宋早期。曲也寫了幾種,有一次他同我說:「不敢說好,反正韻律擔保不錯。」可見都不是淺嘗,而是鑽到裡邊。字學他的老師沈尹默,簡直可以亂真。據我看,是鋒芒較少而脂澤較多,正是各有千秋。以上都屬於文的一面。但他又是深沉的思想家,文論方面的著作不少且不說;值得驚奇的是他不只熟悉儒、道,還通佛學,尤其是其中最難的禪學。關於禪學,下面還要提及。至於資歷,如果不算細賬,那就很簡單,除了早期教幾年中學以外,一生都任大學教授,直到歸道山的一天。

    顧先生在北京大學國文系任過講師,也許由於來得較晚吧,我沒有聽過他的課。推想一定講得很好,加上人好,學生一定能夠深受教益。——也可以說不是推想,因為有人為證。一位是周汝昌先生,同我很熟,每次提到顧先生,他總是既恭敬又感激。另一位是葉嘉瑩女士(住加拿大,我沒見過),據說也是如此。以下說我親身經歷的。是40年代後期,我主編一種佛學月刊,籌備時期,覺得稿源相當困難,同學李君告訴我,說顧隨先生喜歡談禪,可以找他試試。其時顧先生住在北城前海北岸南官坊口,由他那裡往西不遠,偏南是輔仁大學,偏北是有人疑為大觀園遺址的恭王府。我住後海北岸,走20分鐘可以到顧先生住處,於是就去謁見。顧先生身材較高,秀而雅,雖然年已半百,卻一點沒有老練世故的樣子。我說明來意,他客氣接待。

    稍微談一會話,我深受感動。他待人,幾乎是意外的厚,處處為別人設想,還惟恐別人不滿足,受到委屈。關於寫稿的事,他謙虛,卻完全照請求的答應下來。這之後連續一年多,他寫了十二章,成為談禪的大著《揣籥錄》(已收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顧隨文集》)。許多人都知道,中國的子部中,禪宗的著作是最難讀的,有關禪的種種是最難索解的。我有時這樣比喻,子部許多著述同是高妙,可是性質有別:就說《莊子》《荀子》等等吧,像是四大名旦演出,雖然高不可及,卻都有個規矩;禪就不然,像是變戲法(新稱呼是魔術),看了也覺得高不可及,卻莫名其妙。莫明要使之明,先要自己能明,然後是用文字來表明。在這方面,顧先生的筆下真是神乎技矣,他是用散文,用雜文,用談家常的形式說了難明之理,難見之境。

    我們讀禪宗語錄,都會感到,這些和尚都有個性,趙州是趙州,馬祖是馬祖;讀顧先生的這部大著,這種印象尤其真切,只要一句半句,就知道這是苦水先生,絕不是別人。世間不少明眼人,第一章「小引」一刊出,就引來各方面的讚揚。這其間,顧先生常常生病,可是他的稀有的誠篤使他不能放下筆,每期總是如期交稿。稿用紅格紙,毛筆寫,二王風格的小楷,連標點也一筆不苟。十二章,六七萬字,一次筆誤也沒有發現。我有時想,像這樣的文稿,可以雙料利用之:一是給寫字不負責的年輕人甚至有些作家看看,使他們知所取法;二是裝裱後懸在壁間,當做藝術品欣賞。遺憾的是,第十二章,也是最後一章的「末後句」,文稿交來,因為月刊不能再出版,竟未得與世人相見。直到80年代初,天氣變好,風調雨順,有機會印全集,我才把珍藏的手稿拿出來,湊成完璧。

    我主編的佛學月刊,得到許多師友的支援;但由份量重、反響多這方面說,列第一位的是顧先生這一篇。當然,反響中有不少是說難懂的。難懂,是因為顧先生是順著禪家的路徑說禪,或說是在禪堂內說禪。為了化險為夷,顧先生希望我也寫一篇,在禪堂外說禪。我很慚愧,學力差,又冗務多,一直拖到50年代初,才勉強湊成一篇,名「傳心與破執」,請顧先生看。顧先生還是那樣寬厚,沒有打叉子,反而寫了獎掖的跋語,後來一齊發表於1953年11月號《現代佛學》。

    其時顧先生已經遷到天津,任河北大學中文系教授,住在馬場道校內一座樓的下層。我有時到天津去,一定去看他。房子很大,靠南窗的大書案上,除書以外,總是擺著端硯之類的小古董。他說,到天津以後,在北京逛小市買小玩意兒那種樂趣沒有了,現在偶有所獲,都是他女婿曹君送來的。因為我也喜歡逛小市,買小玩意兒,所以他總是把他的新收穫一樣一樣拿給我看。仍是像過去那樣關心人,詳細問我的境遇。也說他自己,說身體一直不好,背痛,簡直幹不了什麼。

    我覺得可惜,像這樣一個人,竟不讓他有個好身體。我說「像這樣一個人」,意思是「罕見」,是「好」的方面的罕見。就學問說,他是集庾信與顏之推於一身。古語提到文人,有時說文人無行。顧先生正好相反,是文人而有高尚的品德。他精通諸子百家,可是用「道」只是待己;待人永遠是儒家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加釋家的「發大慈悲心,度一切眾生」。此外還要加上,他心道學而情不道學,所以能夠典重而有風趣,寫出那麼多纏綿悱惻的詩詞曲。我說這些好像是在作頌詞,其實我只是想說說自己的心境:因為他為人這樣好,學術成就這樣高,我常常是想減少一些因懷念而生的悵惘,但做不到。

    由懷念自然會想到他的手澤。這可以分作兩期:前期是在北京時期,後期是在天津時期。前期都是贈書,共八冊,多數是詩詞曲的集子。其中兩冊封面上有題詩,行書勁健流麗,可入妙品。詩不見於《苦水詩存》。一首是七絕,題在《苦水詩存》和《留春詞》合冊前,詩曰:

    禪月空明息世塵吾衰已久竟誰陳

    當前哀樂要須遣論定千秋自有人

    一首是五律,題在《苦水作劇三種》前,詩曰:

    未可成新夢憑教覓舊心

    清清零露墜唧唧夜蟲吟

    詩思入中晚生涯一古今

    博山煙縷縷帳底自升沉

    這樣的詩,這樣的字,我每次看到,就禁不住陷入凝思。思什麼?引顧先生筆下常見的一句話,不可說,不可說。

    到50年代,我頗想集些前輩的手跡,當然不能放過顧先生,於是寄天津四張影印古籍宣箋,請他寫。不久寄還,信中說:「……素不喜用宣紙作字,章草所寫《心經》似尚可看,自書劣詩殊要不得。……不佞自去歲病起,曾立誓不以詩文字三者應酬朋友,今茲為吾道兄破例矣。呵呵。……」所說詩是五古兩首,題目是「癸巳(案為1953年)寒食日用蘇東坡黃州寒食詩韻」,詩曰:

    三年病垂死,今茲佳眠食。周命方維新,著意自愛惜。相看兩白頭,靜好鼓琴瑟。細雨灑春城,山中乃飛雪。柳垂風有姿,桃開寒無力。朝來水邊行,西山頭更白。

    二月已清明,余寒勢漸已。高柳覆叢篁,一庵大城裡。西州花已繁,明湖茁新葦。友朋與弟昆,妙詞書繭紙。孰雲隔影形,天涯若鄰里。長吟動肺肝,既臥再三起。

    詩雅字美,尤其可珍重的是皆如其人。而萬幸,經過文革的大暴風雨,火化的什物不少,這件卻安然地闖過來。

    然而可惜的是在更重要的方面,聽說,印顧先生全集,有不少可收應收的卻再也找不到。這是因為顧先生雖已作古,學術權威的稱號是大家公認的;而在十年動亂中,學術權威當然是反動的,所以仍須清算。這一清算,紙灰飛作白蝴蝶,飛了就不會再回來。又,聽周汝昌先生說,他原來保存不少顧先生著作,某先生借去看看,竟也一去不復返。剩下的,收入全集的,還能有多少呢?每想到這件事,總不免有人琴俱亡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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