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9章 苦雨齋一二
    北宋初年有個大官,姓呂名端,字易直,做到平章事(宰相職)。同富鄭公、韓魏公等相比,他不算有名,可是關於他有個有趣的評語,而且出自太宗皇帝之口,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苦雨齋主人周作人是北京大學的老人物,從1917年到校,至1937年事變後學校南遷,整整20年,可謂與學校共存亡。我上學時期,他主要擔任日文組的課,有時兼點國文系的課,如講六朝散文之類。他是老師行輩,我離開學校之後還同他有些交往。舊事難忘,有時自然會想到他;每次想到,呂端的故事就湧上心頭。也許應該算做感慨吧,是惋惜他不能學習呂端,而是與呂端相反,大事糊塗,小事不糊塗。

    所謂大事是節操,用老話說是應該義不食周粟。他是日本留學生,精通日語,而且娶的是日本夫人,羽太信子。從在日本時期起,伴隨胞兄魯迅先生,過的就是文學生涯。回國以後,「五四」前後,他寫了大量的散文,也寫白話詩,有相當濃厚的除舊布新的氣息。這使他不只在本國,就是在日本,也有了大名。「七七」事變,日軍侵佔北京,像他這樣的人,三尺童子也會知道,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計。可是他沒有走。中計是學顧亭林,閉門卻掃,寧可死也不出山。起初他可能也有這種想法,因為曾經到燕京大學去任課。可是過些時候,傳言出現了,他要出來擔任什麼。日本人會利用他,這是任何人閉目都會想到的;他受不受利用,則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也許為了防萬一,有些顧念舊交誼的人婉言表示了勸阻之意,我知道的有錢玄同先生和馬幼漁先生。也有舊學生,多半用書札。後來知道,這些勸告都沒有起作用,據說他還表示過,是因為勸說的理由還不能使他心服。我想,這說的未必合乎事實,事實是一定有什麼力量超過勸告的力量。這大力量是什麼呢?日本夫人?多年來對留日生活的眷戀?被元旦的一槍(1939年元旦有刺客登門行刺,中一槍,因衣厚未受傷)嚇壞了?生活無著?或者還有其他?總之,結果是明確的,終於還是開了門,先則文學院院長,一直到教育總署督辦。北大舊人寒心的是,可以抬出來讓國內外看看的人物竟然倒了。日本人呢,是可以借他來說明,可以抬出來讓國內外看看的人物也站在他們一邊,可見他們是正義的。對立的看法在一點上是相同的,表態的是「一」個人,蘊涵的意義卻不只一個人。這就關係重大,所謂大事糊塗。

    關於小事不糊塗,也可以舉出不少例證。不過先要解說一下,所謂「小」,是對國家、民族的「大」而言,意義並不等於微不足道。這首先是他「文」的方面的成就。他精通日語,前面已經說過。他還通希臘文和英文。中文的造詣更不用說。這使他有了大量吸收的條件。吸收多了要放出,他同魯迅先生一樣,筆下功力深,一生寫了大量的文章,以文集形式出版的有幾十種。早年和晚年還譯了不少著作,其中有些是日本和希臘的古典作品。這些都有文獻可征,用不著多說。

    可以說說的是不見或少見於文獻的。他多次說他不懂「道」,這大概是就熊十力先生的「唯識」和廢名的「悟」之類說的。其實他也談儒家的恕和躬行,並根據英國性心理學家藹理斯的理論而談婦女解放。他多次說他不懂詩,對於散文略有所知。他講六朝散文。推祟《顏氏家訓》,由此可以推知他的「所知」是,文章要有合乎人情物理的內容,而用樸實清淡的筆墨寫出來。關於詩,我還記得30年代初,一次在北京大學開詩的討論會,參加的人不多,只記得周以外,還有鄭振鐸和謝冰心。別人都講了不少話,到周,只說他不懂詩,所以不能說什麼。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對於詩的看法,他同流行的意見有區別;流行的意見是詩要寫某種柔情或豪情,他不寫。他先是寫白話詩,後來寫舊詩,確是沒有某種柔情和豪情,可是有他自己的意境。晚年寫懷舊詩《往昔三十首》,用五古體,語淡而意厚,就不寫某種柔情和豪情詩,可算是跳出古人的藩籬之外了。

    這文的方面的成就,與他的勤和認真有密切關係。從幼年起,他念了大量的書,可以說是古今中外。比如他喜歡瀏覽中國筆記之類的書,我曾聽他說,這方面的著作,他幾乎都看過。有一次,巧遇,我從地攤上買到日本廢性外骨的《私刑類纂》,內容豐富,插圖幽默,很有趣,後來閒話中同他談起,他立即舉出其中的幾幅插圖,像是剛剛看過。還有一次,談起我買到藹理斯的自傳,他說他還沒見過,希望借給他看看。我送去,只幾天就還我,說看完了。到他家串門的朋友和學生都知道,他永遠是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桌子上放著一本書。寫也是這樣,幾乎天天要動筆,說是沒有別的事可做,不讀不寫悶得慌。

    談起認真,也許受魯迅先生的感染,甚至瑣屑小事他也一絲不苟。書籍總是整整齊齊的。給人寫信,八行信箋用毛筆寫,總是最後一行署名,恰好寫滿,結束。用紙包書付郵,一定稜稜角角,整整齊齊。甚至友人送個圖章,他也要糊個方方正正的紙盒,把圖章裝在裡邊。大一些的事就更是這樣,治學,著述,總是嚴格要求,不滿足於差不多。記得有個人由市面上買一本《日語百日通》,寫信問他是不是能夠這樣,他勸那個人還是幹點別的,以免白白耗費一百天,可惜。30年代前後北京有一位王君,大概是個教師吧,學齊白石,也畫也刻,粗製濫造,裝腔弄勢,有人拿他的作品請周評論,周說:「我看他還是先念點書吧。」還有一次,我同他談起日本著作的翻譯,他說很不容易,並舉上海一位既畫又寫的有大名的某君為例,說很平常的也常常譯錯了。不知什麼機緣,我忽然想到日本俳句,說希望他能夠編一本日本俳句選譯。我心裡想,如果他不做,這介紹東方詩的小明珠到中國的工作就難於找到更合適的人。他聽了,毫不遲疑,很鄭重地說:「沒有那個本事,辦不了。」

    學問文章談了不少,還應該談點家常。他的家常生活,有他的打油詩為證,第一首尾聯云:「旁人若問其中意,且到寒齋吃苦茶。」住北京幾十年,他過的都是坐在書齋喫茶的悠閒生活。這使他由「五四」時期的激昂慢慢化為平和,甚至消沉,以致到關鍵時刻不能選上計,真是一言難盡。——話題有放大的趨勢,還是轉回來談家常。悠閒,向唯物方面說是求舒適,這就不能不多花錢。買書多也不能不多花錢。幸而薪金高,有稿費。但據說也是到手就光。所以一旦事變,北大南遷,立刻就無柴無米,連錢玄同先生都感到很意外。

    柴米油鹽之上是為人處世。在北京大學,他以態度溫和著名,訪者不拒,客氣接待,對坐在椅子上,不忙不迫,細聲微笑地談閒話,是苦雨齋的慣例。幾乎沒有人見過他橫眉豎目,也沒有人聽過他高聲呵斥。在這方面,事例很多,只講一個。聽趙蔭棠先生說,是周有了大官位時期,一個北大舊學生窮得沒辦法,找他謀個職業。也許是第三次去問吧,正趕上屋裡有客,門房擋了駕。這位學生疑惑是推托,怒氣難平,於是站在門口大罵,聲音高到內院也聽得清清楚楚。誰也沒想到,過了三五天,通知那位學生上任了。有人問周,他這樣大罵,反而用他是怎麼回事。周說,到別人門口罵人,這是多麼難的事,太值得同情了。

    也是聽趙蔭棠先生說,周曾同他講,自己知道本性中有不少壞東西,因而如果做了皇帝,也許同樣會殺人。我想,這樣的反省是真實的,譬如見諸文字,在早期,他曾同魯迅先生翻了臉。內情如何,據說局外人只有張鳳舉和徐耀辰知道,可是有人問這兩位,他們總是以不了了之;現在呢,連這兩位也下世了。另一次翻臉是在晚期,也是不知為什麼,他用明信片印「破門聲明」,寄給熟人,說是不再承認沈啟無(四弟子之一)是他的弟子。我當時接到這個明信片,心裡想,不管沈啟無怎麼樣,自己表示大動干戈總是與一貫溫和的面貌不相稱。

    日本侵略軍投降之後,他住了南京老虎橋監獄。我想,他應該悔恨沒有開門出走,或閉門學顧亭林。解放以後,聽說他表示悔恨,還願意以餘生做些有意義的事。過而能改總是好的,所以他又有了翻譯和寫作的機會。但人不是當年的了,坐落在北京西北部公用庫八道彎的苦雨齋也一變而為淒清冷落。住房只剩內院北房的西半部;東半部,愛羅先珂住過的,中門外南房,魯迅先生住過的,都住了其他市民。所住北房三間,靠西一間是臥室,日本式佈置,靠東一間是書房兼待客。客人來,奉茶的是自己或羽太夫人。幸而有老本,能夠在文墨的世界裡徜徉,不至過於寂寞。這樣的日子共計十六七年,中間經過文化大革命的動盪,到1967年5月,又為讀者留下十幾種書,下世了。

    這樣的一生,要怎樣評價才合適呢?偶然翻閱新編的《辭海》,看見有「周作人」一條,像是本諸過而知改,既往不咎的態度寫的。我引呂端的故事,說是大事糊塗,或者太苛了嗎?我想了想,因為我是他的學生,珍視他文的方面的成就,難免求全責備,說是出於善意也罷,說是有違恕道也罷,既然這樣想了,也只好這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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