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10章 劉 半 農
    劉半農先生是我的老師,30年代初我在北京大學上學,1933年9月到1934年6月聽了他一年「古聲律學」的課。他名復,號半農,江蘇江陰人。生於清光緒辛卯(十七年,1891),是北京大學卯字號人物之一。說起卯字號,那是北京大學老宅(原為乾隆四公主府,在景山之東馬神廟,後改名景山東街,又改為沙灘後街)偏西靠南的一組平房,因為住在那裡的教師有兩位是光緒己卯年(五年,1879)生,有三位是辛卯年生。卯就屬相說是兔,於是己卯年生者成為老兔,辛卯年生者成為小兔,其住所的雅稱為卯字號,義為兔子窩。卯字號的小兔,名氣最大的是胡適之,其次才是劉半農和劉叔雅。半農先生來北大任教是民國六年(1917),民國九年往法國留學,六年後得博士學位回國,仍在北京大學任教。

    半農先生的學術研究是語音學,最出名的著作是《四聲實驗錄》。這部書從音理方面講清楚漢語不同聲調的所以然,使南朝沈約以來的所有模稜解釋一掃而空。但他是個雜家,有多方面的興趣。據說早年在上海寫「禮拜六」派文章,署名「伴儂」,半農的大號就是削去兩個人旁來的。他還治文法,所著《中國文法通論》在中國語法學史上也佔一席地。專攻語音學以後,他仍然寫小品文,寫打油詩(用他自己的稱謂)。寫這類文章,常用別號「雙鳳皇磚齋」和「桐花芝豆堂」,前者取義為所藏之磚比苦雨齋(周作人)所藏多一鳳皇,後者取義為四種植物皆可出油,也可見他為人的喜幽默,多風趣。

    他還談論音樂,這或者是受他老弟名音樂家劉天華的影響;而且寫過歌詞,名《教我如何不想他》。他的業餘癖好是照相,據說在非職業攝影家裡,他的造詣名列第一。在這方面他還有著作,名《半農談影》。他的照相作品,我只見過一次,是給章太炎先生照的,懸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太炎先生半身,右手捏著多半支香煙,繚繞的煙在褶皺的面旁盤旋,由嚴肅的表情中射出深沉的目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當時的學者都有聚書的嗜好,半農先生也不例外。我沒有看過他的書齋,但知道貫華堂原刻七十一回本《水滸傳》在他手裡,這是他先下手為強,跑在傅斯年前面,以數百元高價得到的(中華書局曾據此縮小影印出版)。還有一件,是喜歡傳奇誌異,作古之前不久,他為賽金花寫傳,未成,由弟子商鴻逵繼續寫完,名《賽金花本事》出版。

    以上是半農先生超脫的一面。專看這一面,好像他是象牙之塔裡的人物,專力治學,以餘力玩一玩。其實不然,他對世事很關心,甚至有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肝膽。寫文章,說話,都愛憎分明,對於他所厭惡的腐朽勢力,常常語中帶刺。「五四」時期,他以筆為武器,刺舊擁新,是大家都知道的。還有一次,大概是1932或1933年吧,辦《世界日報》的成捨我跟他說:「怎麼老不給我們寫文章?」他說:「我寫文章就是罵人,你敢登嗎?」成說:「你敢寫我就敢登。」半農先生就真寫了一篇,題目是《阿彌陀佛戴傳賢》,是諷刺考試院長戴傳賢只念佛不幹事的,《世界日報》收到,就在第一版正中間發表了。為此,《世界日報》受到封門三天(?)的報應,半農先生借北京大學刺多扎手的光,平安地過來了。

    1933年暑後,我當時正對樂府詩有興趣,看見課表上有半農先生《古聲律學》的選修課,就選了。上第一堂,才面對面地看清他的外貌。個子不高,身體結實,方頭,兩眼亮而有神,一見即知是個精明剛毅的人物。聽課的有十幾個人。沒想到,半農先生上課,第一句問的是大家的數學程度如何,說講聲律要用比較深的數學。大家面面相覷,都說不過是中學學的一點點。他皺皺眉,表示為難的樣子。以後講課,似乎在想盡量深入淺出,但我們仍然莫名其妙。比如有一個怪五位數,說是什麼常數,講聲律常要用到,我們終於不知道是怎麼求出來的。

    但也明白一件事,是對於聲音的美惡和作用,其他講文學批評的教授是只說如此如彼的當然,如五微韻使人感到惆悵之類;半農先生則是用科學數字,講明某聲音的性質的所以然。這是根本解決,徹底解決,所以我們雖然聽不懂,還是深為信服。就這樣學了一年,到考試,才知道正式選課的只我一個人,其餘都是旁聽。考試提前,在半農先生的休息室。題盡量容易,但仍要他指點我才勉強完了卷。半農先生笑了笑,表示諒解,給了70分。我辭出,就這樣結束了最後一面。提前考試,是因為他要到西北考察語音(?),想不到這一去就傳染上回歸熱,很快回來,不久(7月14日)就死在協和醫院,享年才43歲。

    暑後開學,延遲到10月中旬(14日)才開追悼會。地點是第二院(即上面說的老宅)大講堂,原公主府的正殿。學術界的名人,尤其北京大學的,來得不少。四面牆上掛滿輓聯。校長蔣夢麟致悼詞之後,登上西頭講台講話的很有幾個人,如胡適之、周作人、錢玄同等。講話表示推崇惋惜不奇怪,奇怪的是對於「雜」的看法不一致,有人認為白璧微瑕,有人反駁,說這正是優點。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在北京大學是司空見慣,所以並沒有臉紅脖子粗就安然過去。到會的有個校外名人,賽金花。她體形苗條,穿一身黑色綢服,梳頭纏腳,走路輕盈,後面跟著女僕顧媽,雖然已是「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時期,可是一見便知是個不同凡響的風塵人物。她沒有上台講話,可是送了輓聯,署名是魏趙靈飛。輓聯措辭很妙,可惜只記得上半,是「君是帝旁星宿,儂慚江上琵琶」。用白香山《琵琶行》故事,恰合身份,當時不知系何人手筆。不久前遇見商鴻逵,談及此事,他說是他代作,問他下半的措辭,他也不記得了。沒想到,過了幾個月,商先生也下世,這副輓聯恐怕不能湊全了吧。還有一副輓聯,是編幽默月刊《論語》的林語堂和陶亢德所送,措辭也妙,可惜只記得下半,是「此後誰贊阿彌陀佛,而今你逃狄克推多」。

    追悼會之後,日往月來,半農先生離我越來越遠了。大概是50年代,閱市,遇見舊貨中有他寫的兩個大字「中和」,覺得意義不大,未收。僅有的一本他的著作《半農談影》,有個朋友喜歡照相,奉送了。於是關於半農先生,我之所有就只是上面這一點點記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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