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4章 馬 一 浮
    我同馬一浮先生只見過一面,不能深知,嚴格說沒有資格談他。可是想到另一種情況:馬先生生於清光緒八年(1882),比魯迅先生小一歲,他們都是紹興人,並且一同應過縣試,馬先生名列案首(榜上第一),魯迅先生屈居二百幾十名;後來兩人走了不同的路,魯迅先生是「其命維新」,馬先生是「仍舊貫」,因而聲名就大異,魯迅先生是家喻戶曉,馬先生則名限於親友弟子間,並將漸漸為人遺忘。馬先生也是一代學者,就說限於舊學吧,許多方面造詣都相當高,而且一生潔身自好,為人亦多有可取。像這樣一位先輩,名不為人所知也未免可惜,所以決定提起筆,記下自己所知的一點點。

    馬先生名浮,字一浮,別署蠲戲老人,蠲叟。精舊學,尤其是子部。也許因為在這方面鑽得太深了,生活興趣就不知不覺地趨向詩書而遠於現實,正如馬敘倫先生在所著《石屋余瀋》「馬君武」條所說:「……轉眼三十餘年,一浮避兵入川,……一浮長余二歲,彼時朱顏綠鬢,各自負以天下為任。乃一浮尋即自匿陋巷,日與古人為伍,不屑於世務。」所謂與古人為伍是走孫夏峰、顏習齋那條路,閉門格物、致知,正心、誠意,開門有教無類,誨人不倦。推想入川之後,過的更是這種生活。聽熊十力先生和林宰平先生說,對於宋明理學、佛學,尤其禪宗,馬先生在同行輩的學者中,造詣都是首屈一指。可惜我孤陋寡聞,竟不知道他在這方面有什麼著作。

    得見的一點點反而是詩詞方面的作品。是50年代初期,看到上海某古舊書店的書目,上面有馬先生所著《蠲戲齋詩集》,定價四元,趕緊寫信買來。木版六冊,是他居四川時,弟子張立民和楊蔭林整理編輯的。內容是:第一冊,《蠲戲齋詩前集》上下二卷,收入川以前弟子抄存的一些詩;第二冊,《避寇集》一卷,收由浙江入川時詩,附《芳杜詞剩》一卷,收入川之前的詞三十多首;第三冊至第六冊,《蠲戲齋詩編年集》,收辛巳至甲申(1941—1944)共四年的詩。最後編年集是重點,都是60歲前後所作。詩集有自序,是癸未年(1943)年底所作,刻在第四冊之前,說明自己作詩的主張是行古之詩教而懲漢魏以後之失,就是說,不是吟風弄月,而是有益政教。並解釋老年多作的原因是:「余弱歲治經,獲少窺六義之指,壯更世變,頗涉玄言,其於篇什,未數數然也。老而播越,親見亂離,無遺身之智,有同民之患。於是觸緣遇境,稍稍有作,哀民之困,以寫我憂。」可見內容是走杜工部和白香山一條路。

    我大致讀了一遍,印象相當深,可以分作幾項說。其一,突出的印象是詩才高。這可以舉兩事為證:一是筆下神速。以癸未下半年為例,中國頁49頁,一頁收詩以七八首計,總數近四百首,一天平均兩首半,其中有些古體篇幅相當長,這速度在古人也是少見的。二是語句精煉。比如五律,首聯可對偶而通常是不對偶,馬先生不然,而是經常對偶,並且對得工整而自然。其二,是學富,諸子百家,三教九流,信筆入詩,所以顯得辭雅而意深厚。其三,確是言行一致,很少寫個人的哀愁,而是多少有關政教。總的印象是,與同行輩也寫舊詩的人,如沈尹默、陳寅恪、林宰平諸位相比,馬先生像是更當行,更近於古人,這在梁任公「新民叢報體」已經流行之後是不容易的。勉強吹毛求小疵,是納蘭成德在《淥水亭雜識》中評論蘇東坡的話:「詩傷學,詞傷才。」馬先生正是「學」過多,因而氣味像是板著面孔說理,而不是含著眼淚言情,換句話說,是缺少《古詩十九首》那樣的樸味和癡味。

    馬先生還是著名的書法家,行楷筆畫蒼勁,有金石氣。50年代前期,熊十力先生由北京移住上海,行前收拾雜物,我在旁邊,有馬先生不久前寫給他的一封信,問我要不要,我欣然留下。信相當長,字精,文雅,內容尤其可貴,末尾對於有些過急的措施,含蓄地表示悲天憫人的憂慮。其時我還沒見過馬先生,但由這封信約略可以窺見前輩的高風,所以就當做珍品保存起來。

    50年代後期,馬先生受特邀充任政協委員,到北京來開會。鄧念觀老先生來,說馬先生住在北京飯店,約我一同去看他。我們去了。其時馬先生已是接近八十歲的人,可是精神很好,總是立著談話。他個子不高,長得豐滿,因而頭顯得大些。座上客很多,他雖然健談,也有應接不暇的情勢。客還是不斷地來,我們只好告辭。此後他就沒有再來北京,連他的消息也不再聽到,推想不是過於衰老就是作古了。

    最後說說馬先生的手跡,存了十年以上,文化大革命的暴風雨來了,我想到上面有可以指控為「右」為「反」的話,為了馬先生的安寧,趕緊拿出來燒了。這是我的一點點善意,可惜沒有機會告訴馬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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