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物卷 第3章 馬 幼 漁
    馬幼漁先生名裕藻,是我的雙重老師。30年代初我考入北京大學,選定念中國語言文學系,他是系主任,依舊說,我應該以門生禮謁見。上學時期聽過他一年課,講的是文字學中的音韻部分。馬先生雖然是寧波人,風範卻沒有一點精幹善於撥算盤珠的樣子。口才也不見佳,因而講課的效果是平庸沉悶,甚至使人思睡,專就這一點說,頗像我的中學老師兼訓育主任陳朽木先生。總之是,因為看不出他在學術以及行事方面有什麼突出之點,同學們對他總是毫無懼意,甚至缺乏敬意。他早年在日本,也是聽過章太炎先生講學的。因而以太炎先生為引線,關於馬先生就有個頗為不好聽的評語,是某某人得其(代太炎先生)什麼,某某人得其什麼,馬先生列在最後,是得其糊塗。

    說糊塗,是近於開玩笑,難免過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馬先生不過是好好先生而已。好好先生有可取和不可取的兩面,可取的是不傷人,不可取的是不辦事。不辦事而能多年充當系主任,這或者正是北京大學容忍精神的一種表現吧?不過無論如何,他總是系主任,依照帥比將高的慣例,他就不能不出名。出名還有另外的原因,都是來自家門的。其一是有幾個弟弟,其中兩位在學術界相當有名:一位是馬叔平(衡),金石學家,寫過《石鼓文為秦刻石考》,受到門內漢的讚許,後來出任故宮博物院院長;一位是馬隅卿(廉),有大成就的小說學家。其二是有一位賢內助。怎麼個賢法,家門之外的人自然不得詳知,但馬先生有時似乎願意洩漏一點消息,於是曾因此而受到女學生的嘲弄。其三,就是這位賢內助生了個赫赫有名的女兒,名馬玨,考入北京大學政治系,我在校時期,全校學生公推為校花。校花,閨門待字,其在男學生群裡的地位、印象以及白日之夢等等可不言而喻,這且不管;馬先生卻因此而受到株連,這也不是什麼過大的傷害,只是間或,當然是背地裡,戲呼為老丈人。

    這好好先生的印象又不只是在學生群裡。大概是1933年暑期吧,整頓之風吹來,觸及中文系(當時簡稱國文系)的也頗有一些,其大者是胡適之以文學院院長的顯位兼任中文系主任,稍次是去教師之不稱職者,開刀祭旗的人物是林公鐸。馬先生退為只算教授了,後來像是也不再講什麼課,總之是名存實亡了。

    在校時期,多數人心目中的馬先生不過如此,這印象即使夠不上大錯,也總是模糊。是30年代末,北京淪陷了,馬先生因為年近花甲,沒有隨著學校往昆明。他原來住在景山西街(舊名西板橋),也許為了隱姓埋名,遷到王府井大街大阮府胡同,與劉半農先生(已故)的夫人住前後院(馬前劉後)。其時我和同系同學李君也住在北京,寂寞,很懷念舊日的師友,而師友星散,所以有時就到馬先生那裡坐坐。我們發現,馬先生也很寂寞,更懷念紅樓中的相識,於是漸漸,我們就把到馬先生那裡去當做後輩的義務。

    這樣,日久天長,我們才明白,在校時期對馬先生的認識其實並不對。他通達,識大體,以忠恕之道待人,並非庸庸碌碌。舊日有些印象像是沾點邊,也是似是而非,比如好好先生,這是我們把他的寬厚看做無原則的遷就。其實,他律己很嚴,對人的遷就也僅限於禮讓。在這方面,可記的事情頗不少,隨便舉一些。還是任系主任時候,他家的某一個年輕人報考北京大學,有一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在馬先生面前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今年國文會出哪類題。」馬先生大怒,罵道:「你是混蛋!想叫我告訴你考題嗎?」又,有一次,同學李君請馬先生寫些字,留做紀念。馬先生沉吟了一會,不好意思地說:「真對不起,現在國土淪陷,我忍辱偷生,絕不能寫什麼。將來國土光復,我一定報答你,叫我寫什麼我寫什麼,叫我寫多少我寫多少。」馬先生可謂言行一致。北京大學遷走了,他借賢內助善於理財之助,據說生活沒有困難,於是閉門讀書,幾年中不僅不入朝市,而且是永遠不出大門。

    他愛國,有時愛到近於有宗教的感情,他相信中國最終一定勝利,而且時間不會很久。我們每次去,他見面第一句話總是問:「聽到什麼好消息嗎?」為了安慰老人,我們總是把消息挑選一下,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是報喜不報憂。——我們確是有個憂,是馬先生有個羊角瘋的病根,幾年反覆一次,而且,據說一次比一次重,不久之後會不會有意外呢?大概耐到1944年的年尾或下年年初,我們有些日子沒去,忽然傳來消息,馬先生得病,很快作古了。人死如燈滅,早晚難免這一關,所謂達人知命,也就罷了。遺憾的是,他朝夕盼望勝利之來,七年多過去了,終於沒有看到就下世了。他不能瞑目是可以想見的,真的勝利了,「家祭無忘告乃翁」,他還能聽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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