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41章 幻境和實境
    偶然得小閒,從書櫃裡抽出楊絳譯本《堂吉訶德》看看。抽這本而不抽其他,不是偶然,因為:一、多年來對這部著作有偏愛;二、看其中的故事,我可以,縱使是暫時的,更快更乾淨地忘掉煩瑣。提到偏愛,我不由得想起許多有關這部著作的舊事。最早是看林琴南的《魔俠傳》,簡化並改裝,沒多大意思。其後看過一折八扣書的半譯本,書名和譯者都不記得了;看過傅東華的譯本。還買到過C.JARVIS的英譯本,有一千幅插圖,其中第37頁有個全頁圖,畫「桑丘·潘沙和驢」,由形見神,桑君自負而驢認真,不知為什麼,我每次看到,總想也騎這樣一頭驢到野地逛逛,以過與鳥獸同群之癮。話扯遠了,且說這次翻看,一翻就翻到大戰風車那個場面。依常情應該發笑。可是我沒發笑,或者說,反而有些感傷。何以故?是舊病復發,撫今追昔,想到幻境與實境,其間藏著不少值得深思的問題。這問題既家常又玄遠,宜於遠話近說,就由堂吉訶德大戰風車說起。抄譯文有關部分:

    這時候,他們遠遠望見郊野裡有三四十架風車。堂吉訶德一見就對他的侍從說:

    「遠道的安排,比咱們要求的還好。你瞧,桑丘·潘沙朋友,那邊出現了三十多個大得出奇的巨人。我打算去跟他們交手,把他們一個個殺死……」

    桑丘說:「您仔細瞧瞧,那不是巨人,是風車……」

    他(堂吉訶德)說罷一片虔誠向他那位杜爾西內婭小姐禱告一番,求她在這個緊要關頭保佑自己,然後把盾牌遮穩身體,橫托著長槍飛馬向第一架風車衝殺上去。他一槍刺中了風車的翅膀;翅膀在風裡轉得正猛,把長槍迸作幾段,一股勁把堂吉訶德連人帶馬直掃出去……

    桑丘說:「天啊!我不是跟您說了嗎,仔細著點兒,那不過是風車。……」

    照應本文題目,堂吉訶德是處在幻境中,桑丘·潘沙是處在實境中。依常見,是堂吉訶德錯了,桑丘·潘沙對了。

    情況就這樣簡單嗎?恐怕不是這樣。因為人生是複雜的,所求是多方面的,其中有些,像是縹緲,甚至節外生枝,卻並不無力,或說更加迫切,可是難於在實境中找到,那就不能不借助於幻境。幻境有多種。有的離實境很遠,如莊生夢的蝴蝶就是。由遠處往近處移,可以是白日夢,可以是烏托邦思想,可以是渴想的常見於詩詞、小說、戲曲中的境,可以是能實現而尚未實現的某種理想。還可以近到重合,如「猶恐相逢是夢中」所描述的就是,其特點為,就事說是稀有,就心說是驚異。稀有,驚異,表示幻境高於實境,說消極些是不乾巴巴,說積極些是更可愛,更富於人生價值。這樣說,大戰風車場面的含意就不同了,主的幻境中有設想的情人,支持著向美妙的理想世界衝去;僕呢,卻在耳邊喊,那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幻滅才是真的。這是實境向幻境開炮,而如果實境得勝,那就情人和美妙理想都化為空無,也總當是不小的悲劇吧?

    幻境是懸在空中的,很容易落在地上。這有如列子御風而行,旬有五日,仍須回家過柴米油鹽的日子。御風而行是幻境,柴米油鹽是實境,即幻滅。所以,為了避免幻滅,能夠長此迷濛也未必非福。秦始皇就是這樣,自封為「始」,以為必能萬世不絕,其後雖然不久就火燒咸陽,國璽易主,可是他已經不能知道,因而沒有嘗到幻滅的滋味。

    由這個角度看,《堂吉訶德》的結尾就值得再考慮,因為它讓這位主人公嘗到幻滅的滋味。那是這樣寫的:

    我從前成天成夜讀那些騎士小說,讀得神魂顛倒;現在覺得心裡豁然開朗,明白清楚了。現在知道那些書上都是胡說八道,只恨悔悟已遲……那些胡扯的故事真是害了我一輩子;但願天照應,我臨死能由受害轉為得益。……我以為世界上古往今來都有遊俠騎士,自己錯了,還自誤誤人。

    明白了,悔悟了,也許真能得益嗎?但終歸是損失太大了,因為明白是用幻滅換來的。為了避免損失,至少我以為,不如保留幻境。那就可以這樣寫,只說向桑丘·潘沙說的那一點點:

    桑丘朋友,我曾經許你做個海島總督,老天爺不幫忙,到現在還沒實現。但你要知道,騎士是不會說了話不算數的。不久我們就第四次出行,有慈善的老天爺保佑,有最美的杜爾西內婭小姐保佑,我們很快就會征服一個王國,你得到的將是最大最富的海島,不要忘了,帶著你的華娜,去做海島總督吧。

    然後還說了不少使外甥女、管家媽、理髮師等感到奇怪的話,才「直挺挺躺在床上」,「終於長辭人世了」。

    我自知狂妄,竟敢改世界名著,使堂吉訶德至死不悔悟。但也是不得已也,因為我一直認為,誇張些說,實境有如沙漠,幻境有如綠洲,生也有涯,還難免有過多的乾燥和冷酷,所以,如果有可能,就應該盡人力,求綠洲不完全被沙漠覆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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