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40章 長物與戒之在得
    題目的「長(zhang)物」來於《世說新語》,意為多餘之物,其後沿用,多指可有可無之物(如金石書畫之類,有固然好,沒有也無不可);「戒之在得」來於《論語》,意為不應貪,原是警戒老朽的,這裡擴大範圍,把不老朽而貪也包括在內。兩者之間加個「與」字,具慧目的諸君立刻可以看出,我是想說,不要費力(精力加財力)追求長物。可是,與我交往較多的人會「以子之矛陷子之楯」,說「你當年為什麼也費力追求?就是現在,你不是還在斷斷續續買硯嗎?」這其間,還有幾位,有時拿新買的長物來,最多的是硯,讓我看看好不好,價若干值不值,如果有款識,並問真不真。且說這幾位中有一位,貪心強而經濟力量不足以副之,每次來,必問許多問題。我答不勝答,而想加重說的只是一句,最好不費力幹這個。顯然,對於貪心強的人,這樣含混的一句必不能產生勸阻的力量。要說理由,而說就一言難盡。難盡,還因為頭緒紛繁。要答,又要力所能及,只好,一、限定範圍,只說硯;二、圖自己方便,想到哪裡就說哪裡。

    買硯,目的與昔日大不同。昔日,寫字都用毛筆,也就都要用硯。三家村,絕大多數窮困,端溪老坑、宋坑,歙石金星、龍尾,不說買不起,甚至沒聽說過。用硯,都是由串鄉賣文具的人的手裡買,紫色的稱為紫石,青色的稱為青石,幾乎都是就地取材,勉強能用,價錢便宜。高檔硯只在少數上層人物中流傳,可以至上,如李後主、宋徽宗;最低也要是士大夫,如金冬心、高南阜之流。但不管位高或略低,他們買得佳硯,總是既可玩又實用。現在不同了,寫字,絕大多數用硬筆;極少數用毛筆的,也是多用墨汁,很少磨墨。於是買硯的目的就成為單純的玩,或說,中游,欣賞,上游,玩古董。只是玩,與三家村的用就有了大分別,是要質量好,值得玩。這,我的經驗,由起碼到升高,有三個條件。一、要石(其他材料如玉、鐵、澄泥同)質好。

    何謂好?曰潤,或者加細說,是外柔內剛,細而不滑;由作用方面看,是發墨,即磨墨,可費時少而汁細好用。接著一個問題就來了,一方硯到手,或看或摸,何以知是潤或不潤?口無能為力,只能靠經驗,而且時間越長越好。二、要形態好。形態,包括塊頭和做工,如厚重比小而薄好,方正比細長好;花樣,古樸自然比細碎庸俗好。分辨這方面的高下,也要靠經驗,還要加上個人的修養。三、最好還能有古意。所謂古意,可以指時代早,可以指有名人款識;兩者相比,後者常常更重要,因為更容易使人發思古之幽情。這會帶來更大的困難,是如何能夠斷定款識是真的。概括說也是靠經驗,具體說就很難。但作為舉例,可以說說常情。造假是為贏利,名人的價高,大名人的價更高,所以造假款識總是造名人的,如蘇東坡、米元章、黃莘田、紀曉嵐之流。又所以看見名人款識,先要這樣想,「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不要存僥倖之心,換為這樣想,「也許是真的」。

    留下百分之一,是容許實物為自己辯護,比如款識是王虛舟,石確是清初坑,石質上上,字風格對,刻工好,想法就可以變苛刻為寬厚。但也只能說「大致真」;說「必真」,還要有更有力的證據,最好是有硯譜作證或流傳有序。石質上上是個有力的擔保,因為石質好,價錢高,造假是不肯投資太多的。石的年代也可以算做有力的擔保,因為,比如清朝晚年做假朱彝尊款識,通常是用清朝晚年出坑的中下級石,用清朝初年石的可能是很少的。這就又引來一個問題,是如何能夠斷定石出坑的年代。當然也要靠經驗,看多了,比較,才可以瞭解個大概。還是說款識,一般說,無名的人,款識幾乎都是真的,因為造假,不能多賣錢,唯利是圖的人是不會幹的。說「幾乎」,因為可能還會有例外,例如我見過一方硯,款識是「素娘畫眉硯」,就有可能是洞悉男書獃子心理的硯工造的,素娘,名不見經傳,可是男書獃子見到,會幻想「微聞薌澤」,於是罄阮囊易之,也就認了。

    對貪心強而經驗不豐富的人而言,以上所談就給他送來第一個困難,是見到實物,不能分辨好壞真假。所以他想學。可是我沒有能力教。自己本領有限,一也;沒有教具(真假實物,對比),二也。有時萬不得已,為報不恥下問的人的期待之誠,只好空口說白話,談一點點辨偽的經歷。大致可以分作兩類,一類是一見便知的,另一類是略思索而知的。先說前一類,可稱為低級偽品,市面上流行的,絕大多數是這一類。只舉兩方。一方是一個熟人拿來讓看看的,端石,有茶盤那樣大,背面乾隆御題,石質下等,嘉道以後坑,字非乾隆風格,總之都不對,當然是假的。另一方是在西單商場一文物店所見,端石,手掌那樣大,背面葉小鸞款識,詩也是「天寶繁華事已陳」那兩首,刻工不壞。這硯(指真的那一方)是有名的文物,曾在龔定盦手,名眉子硯,推想應是歙石。可是這一方非歙石,且是嘉道以後坑,又側面沒有「疏香閣」三字,也是都不對,當然是假的。

    再說後一類,可稱為高級偽品,市面流行的,像這樣的也不多。只舉一方,是多年前在琉璃廠一碑帖店看見的,端石,長方形,很厚,四側面都刻名人款識,記得有黃莘田、王虛舟、余田生,刻工很好。商店視為上等貨,藏在內櫃,定價二百元(其時一般像樣的不過二三十元)。一友人有意收,讓我看。我看看,斷定是偽品,根據是:一、石質至多只是中上;二、四個名人款識,看不出說的是同一方硯。對我的推斷,友人半信半疑,直到他發現其中一人的款識是由他處翻的(直幅變為橫幅),他才由半疑變為全疑。這能翻就使鑒定有款識硯的真假,比鑒定書畫的真假更難,因為在書畫上能夠看到墨筆的痕跡,在硯上只能看到鐵筆的痕跡。同一種工,把同一款識刻在兩方硯上,憑款識辨硯的真假就成為此路不通。就是不同時代的不同硯工,只要技能不相上下,刻同一款識,辨別真假也必做不到。所以為玩而買硯,追古意,困難很大,不幸這困難又不是三朝兩夕之力所能克服的。

    以上是連昔日也包括在內的泛說。務實,應該說現在,那貪,困難就會更大。困難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佳硯難遇,二是價錢太高。其實,這兩種情況是同一種禍亂的後果。這禍亂是,有權有力者發瘋,革文化之命,歷史文物是文化的一部分,要除,於是群起,如紅衛英雄是除別人的,戰慄的民是除自己的,大家一齊動手,就說只是個把月吧,所餘就無幾了。而自然規律或歷史規律,如韓非子所說,時移則世異,世異則備變,人亡政息,不革文化之命了,文物逐漸並很快就由階下囚上升為貴賓,公,保護,收藏;私,圖利的走私,圖玩的搜求。專說硯,求過於供,經濟規律就插入,表現為品甚低而價甚高。

    我沒有多餘時間和精力,聽說勁松每星期日上午有地攤的舊貨市場,很熱鬧,不想去看,連詢問情況的興致也沒有。可是上面說的那位貪心強的人有興致來描述情況。只說最近的一次,來訪,拿出一方端硯,說由勁松地攤買的,「他要六百元,我給他二百元,想不到他就賣了。」我看看,石質中等偏下,清朝晚年物,無盒,如果在大革命前,識貨的貴賤不要,不識貨的,最多出二元,而今身價竟提高百倍!據這位說,還有高得出奇的,是一個小澄泥硯,賣者說非八萬不賣,已經有人給一萬八。我笑了笑,然後仍不改以誠意待人之道,轉為說正經的,是最好不追求這類玩意兒,因為情況已經與我逛地攤、小鋪時候大不同。

    為了增強說服力,我應該說說彼時的情況,以證明那時候無妨玩玩,現在大可不必。分別在於,那時候遇見佳硯不難,而且價不高;現在就正好相反,常常是割筋動骨而所得非劣即假。舉我自己的所遇為證,地攤與小鋪各兩方。明末清初坑龍尾歙石,側有梁山舟款識,人民幣二元。端溪子石,背有三多畫玉並女史小像並題,袁大頭二元。以上地攤。松花石玉兔朝元硯,圓形,周圍乾隆題(估計同形式不少,充上賞),人民幣二元。清初坑端石,有俞瀚、袁子才等款識,人民幣七元。以上小鋪。試想,我頭腦裡有這樣的先入為主,怎麼敢到勁松地攤去徘徊呢?不敢,是自知不能適應新形勢。其實是也不值得適應,所以對於那位貪心強的,我總是固執己見,勸他戒之在得。

    可是我仍在斷斷續續買硯,如何解釋?也不是一兩句話所能說清楚。總的說,是與那位貪心強的人有大分別,他是努力追求而未必有所得,我是行所無事而多有所得。這自我陶醉的說法,含意或內容很雜,索性就順水推舟,不避亂雜,說說。一種,我買硯,不是緣木求魚式,而是守株待兔式,具體說是,有些是產歙硯地的一個熟人寄來,有些是賣澄泥硯的人送來,室中安坐就可以到眼前,先看而後摸之。一種,硯皆新制,無所謂假。一種,都夠得上物不壞而價不高,商業意識,錢出手,物入手,值。

    一種,寫些不三不四的,編輯大人未退稿,並寄來稿酬,如果暫時不用它換柴米油鹽,就會大發其愁,放在什麼地方有二怕,一丟失,二貶值;存入銀行也有二怕,一費事,二也是貶值,如果恰在此時有硯來,則各種怕可一掃而光。一種,硯數增加,我那方「半百硯田老農」印章就成為寫實而非妄語。一種,加重的,比如來個葫蘆花樣的小金星硯,刻工精緻,金星多而亮,外罩楠木盒,置之案頭,閉門面壁,感到「今雨不來」之苦的時候,看看它,就會像是也可以得些安慰。最後還可以說一種更重的,如不久前,一個新相知來了,表示關照,我感激而無以為報,詢問,知道還沒有硯,乃從案頭取一方贈之,人生旅程是恍惚的,能夠在磬石質的硯上留一點點鴻爪,不是很好嗎?

    寫到此,一想,糟了,如果有人問,「你這戒之在得的主張還能自圓其說嗎?」我將如何答覆?想了想,是應該退讓一步。但也只是一步,那就成為:如果你得天獨厚,偶爾去一次,就以不傷筋動骨之價買得真顧二娘,我必提二鍋頭一瓶登門致賀;如果你每集必到,跑三五個月,以傷筋動骨之價換來紀曉嵐款識,仍是假的,那我就奉勸,還是聽從孔老夫子的話,「戒之在得」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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