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42章 失  落
    我老了,同不少老年人一樣,不免有青壯年沒有甚至不理解的感觸。有感觸是「情動於中」,照《毛詩序》的想法,隨著來的還有「而形於言」。言,偏於零碎的用口,偏於成套的用筆。古人云,「言而無文,行之不遠」,化大道理為現前事,是寫下來,何時有興趣算舊賬,就可以一五一十重複一遍。這裡也想重複一遍,走上心頭的也許不很少吧,而一時捉住的是兩處。一處簡捷明快,是若干年前所填《賀新郎》詞裡的一句,「白髮馮唐真老矣」。另一處絮絮叨叨,說來就話長了。是兩年以前吧,電視播了短連續劇《人到老年》,因為主角中有熟人韓善續,又表現的主旨是老年人的無著落之苦,於我心有慼慼焉,所以就佔用一些睡眠時間,看了一部分。不全面可以顯示全面,覺得劇編得不壞,能夠透過浮面,觸及人生問題;演得也好,自然,像實人實事。這意思曾向有關的人說,他們希望我寫出來。其後就真寫了,刊於《人民日報》。我認為份量重的話是以下幾句:

    老之感到無著落,原因是,先則天棄之,其後才是人棄之。天棄,表現萬端,人棄也表現萬端,可以用一斑窺全豹法,舉作《白頭吟》的卓文君為證,眉如遠山,膚如凝脂,曾經如此,可是時過境遷,好漢提當年勇又有何用!不幸也是天命,好漢總不甘心扔掉當年勇,枯寂的老朽總不甘心離開當年的熱鬧。這就造成天與天的不協調,人與人的不協調。

    天不要了,而己身的「天命之謂性」卻夢想回天;人不要了,而己身的夢想卻希望還有人不棄。回天,談何容易!比如頭童齒豁恢復為紅顏翠鬢,自然做不到。所以可能的安慰只能來於人。但這又是談何容易,所以只好謙退,安於得一點點善意,甚至一點點世俗的和氣。但世間事不少例外,比如限於我的經歷,就曾不只一次,所受竟遠遠超過善意。這樣的稀有一時使我感奮,更多的是震驚,應該如何對待?常是震驚使我莫知所措,及至心情恢復平定,想到應如何對待的時候,早已事過境遷。而感奮之情卻像是有增無減,其後隨著來的必是悔恨,悔恨又一次「失落」。如何補救呢?也只能寫下來,以求不忘有這樣的失落而已。

    值得記下來的有兩次,以時間先後為序,先說前一次。是1986年或1987年,舊歷中秋節前的兩三天,我預購由北京往天津的慢車票。這句話包含的事不少,需要略加解釋。在中秋節前,是因為老友齊君中秋節生日,我攜老伴每年秋天到天津看看親友,此時前往就可以一箭雙鵰。預購,是因為同往的還有楊君,約定某次車發車前半小時在車站見面,怕萬一至時票難買,計劃不能實現。慢車,是因為短途,多費時間無幾,可以避免車上擁擠。總之是想得不壞,然後是照預想的實行。不記得聽誰說,可以到西直門售票處去買,於是坐車往西直門。到了,排隊,慢慢前移,好容易到售票口,一問,才知道這裡不賣。問哪裡賣,說「到東單看看」。東單,比永定門車站近便,心中一喜,於是乘興而往。又是到了,排上隊。隊很長,前面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士,衣著樸素,風度清雅。

    他看看我,總是出於惜老憐貧之情吧,問我買到哪裡的票。我告訴他,兼說了西直門碰釘子的事。他聽了,稍微沉吟一下,說:「您先排著,我去看看。」說著,他走往售票廳的南端。那裡牆上有各種表,他仰頭看,想是想弄清楚這裡是不是賣預售的天津慢車票。看了一會兒,大概終於沒弄清楚,他走回來,卻並不到原地插隊,而擠向售票口。多人排隊,跳到前面擠,是大難事。可是他終於成功了,回來告訴我,是這裡還是不賣,只能到永定門車站去買。臨別,他還問我是否知道坐哪路車,並說:「那裡准賣,就不必急了。」我心裡很不平靜,細看看他,想說點什麼,又一時想不好說什麼,只費力地擠出兩個字,「謝謝」,無可奈何地走了。及至上了車,被這位的超常的善意趕跑了的靈機才溜回來,我這才領悟,像這樣罕遇的人,我應該同他結為忘年交。辦法很簡單,不過交換一下姓名、住址而已。不幸是心情感奮時靈機就泯滅,以致應該取得並珍重儲存的竟成為失落。

    再說最近的一次,乘公共汽車時的所遇。是1993年6月15日,星期二,照我的生活日程表,早晨七時半左右走出家門,由北京大學站乘332路汽車,到白石橋站換111路電車,入城。332路車由頤和園來,一般是到北京大學站就有人滿之患。這一次是半滿,即站著的人不太多,可以不費力而前後走動。我由前門上車,見後面人較少,就慢慢後移。移到接近中間那個圓盤,車已經過民族學院,再停車就是白石橋站。我一陣心不在焉,見後面路上無人,就想移到中門。不想剛走一兩步,車忽然往我的左方一扭動,我的身體就往右方倒下去。右方有坐著的人,我靠在他身上。就在這一剎那,坐在左方的一位女士飛跑過來,用兩手圈住我的左臂,把我拉起來。然後她指著她的座位,讓我坐。我說我前面就下,不坐了,就走往中門。大概到長河附近吧,覺得有個人也走到中門,站在我身旁。無意中一看,竟仍是她。面目文雅和善,穿一身樸素的單衣,約莫三十多歲。

    我們都沒說話,我想,不過是碰巧同站下,浮萍流水,走出車門,也就各自東西了。不久車到站,車門開了,萬沒想到,她還是伸出兩手圈住我的右臂,扶我下車。我感激之情變為急迫,用辯解的口氣說:「我腿腳還可以,不用這樣吧。」她沒說什麼,可是下車後還不鬆手,又扶著我走上邊道,前行,走下邊道,進了車場,才放開手。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只能費力擠出兩個字,「謝謝」,甚至沒有多目送她,就奔上停在站內的111路電車。還是同上次一樣,及至開了車,靈機溜回來,才如大夢初醒,覺得應該向她表示非同一般的謝意。自然是醒後想,也不是沒有辦法,因為提包裡恰好帶一本新出版的《張中行小品》。比如分手之前這樣說:「恕我冒昧,耽擱你一兩分鐘。我想送你一本拙作,以表示謝意,可以嗎?」如果她肯接受,我願意寫上她的名字,以期我和她都記住,這惜老憐貧的善意,至少在我的心裡,是比任何浮名和顯位都珍貴的。然而可惜,這如意算盤只存於事後的遐想,至於實際,所得仍是兩個字,失落。

    失落是不幸,而又無法補償,所以是痛苦的。痛苦,能夠說說也許好一些吧?當然,如果天賜好風,這說說的聲音能夠吹入他和她之耳,從而這深藏於心的謝意就有了歸宿,那就再好也沒有了。這顯然又是遐想。於是我所能做的,所能有的,也只是寫這篇小文,說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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