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3章 知 的 探 險 (2)
    其一是英國人吸收外來的知識比我們早,而且勤,而且慎重,由希臘、羅馬起,直到歐洲大陸(主要是德、法)的名家名著,幾乎都有權威譯本。有的還不只一種,如康德《純粹理性批判》,單說我買到的就有三種(1896年F.M.Muller譯本,1897年J.M.D.Meiklejohn譯本,1929年N.K.Smith譯本)。這樣,比如不能讀希臘、拉丁、德、法等文字,就可以讀英文譯本,哲學著作非文學作品,所求是「辭達」,也就可以湊合了。其二,仍是康德《純粹理性批判》,我是借了英譯本的光才勉強讀懂的。這本書有胡仁源(1913~1916年,蔡元培任校長之前,他曾任北京大學校長,推想曾留學德國)譯本,語言未能漢化,記得買到,啃了整整三個月,印象是莫知所云。心裡想,難怪許多人說康德難讀,果然不能悟入。很巧,啃完這本不久(估計是1940年秋天),游東安市場就遇見Muller的英譯本,1902年的修訂版。買回來,試試這一本,原來意思並不晦澀。讀羅素(我搜集他的著作,原本和譯本都不少)的書,有時也有這種感覺,是讀原文比較清爽、順遂。總之,靠我這半通不通的英語程度,連續幾年,沒有漢譯的西方哲學著作,我也讀了不少。

    讀的是英文原著,要講講書的來源。其時母校遷往西南,北京圖書館如何,不知道,總之「借」這條路難通,只好買。幸而這是革文化的命之前,又時當亂世,舊書來源很多,而且價不高,節衣縮食,常到舊書店舊書攤轉轉,幾乎想找的都有機會遇見。東安市場內還有個專賣外文舊書的,是中原書店(在丹桂商場近南口路西),書多,而且常有新貨上架,我得到的英文哲學著作,絕大多數是由那裡買的。中原書店之外,東安市場內的其他舊書店,以及西單商場內的一些舊書店,或再擴充,天津天祥市場三樓的一些舊書攤,有時也會碰到一些想看的書,價錢還比較便宜。這情況頗像釣魚,看不起的—泓水,也許會釣出一條大的。仍說書,如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就是由西單商場買的。

    還有一次,游東安市場,遇見洛克的《人之悟性論》,上下兩冊,只有上冊,買了,不久之後游西單商場,在一個不起眼的舊書店裡居然遇見下冊,這也是破鏡重圓,心裡特別高興。且說常買外文書也會成為一種癖,癖則必擴張,於是有時也就買一些上述範圍之外的書。僅舉三種為例。一種是藹理斯的《性心理研究》(六冊,補編一冊),也想看看,未遇見六卷本或七卷本,只好買單本湊,而居然就湊齊了六卷本。都看了,並參考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知識,我覺得對瞭解人生有不少幫助。另一種是小說,記得買過《維克菲牧師傳》,英譯本《堂吉訶德》等,所為呢,只是好玩。還有一種是名著的原本,如一次游舊書店,遇見《純粹理性批判》德文袖珍本,價不高,也就買了。順便說說,多年費精力和財力搜集的英文本,文化大革命中也毀了不少。但究竟是小家小戶,與江陵陷落梁元帝燒的十四萬卷相比,就不值一笑了。

    「盡棄其所學而學」,時間不短,讀的書不少。所得呢,可以總括為兩項:一是對於宇宙、人生的許多大問題,知道許多先哲是怎麼想的;二是這諸多想法,是用什麼樣的思想方法取得的。我個人以為,這第二種尤其重要,因為想求得可靠的知識,就不能離開科學方法,或者說,不得不熟悉並遵守因果、求證、推理等等規律。我說句狂妄的話,費力念了些西方的,自信對於複雜現象和諸多思想,有了分析和評價的能力。我的興趣主要還是研討人生,所以念了西方的之後,甚至之中,間或還是念些本土的,舉其大宗是儒、道、佛。

    這三家講的都是人生之道,從消極方面說是看到世間有問題,認為應該如何解決,或從積極方面說,認為怎樣生活就最好。戴上西方的眼鏡再念這三家,印象與昔年就不盡同,主要是發現有不少缺漏。只舉一兩個微末的例。儒家大談其性善性惡問題,由孟子到譚嗣同,兩千多年也說不清楚,戴上西方的眼鏡看才知道文不對題,因為善惡的評斷只是對意志統轄的行為,性來於天命,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就無所謂善惡。又如佛家《心經》說「不生不滅」,「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戴上西方的眼鏡就會看出都說不過去,因為前者違反排中律(兩個矛盾的判斷不能都錯),後者違反矛盾律(皆空就不能有苦厄)。總之,專由思想方法方面看,我的經驗,我們應該多念些西方的。

    行文要照應題目,題目說在知的方面探險,那麼,到最後,是否就真變無所知為有所知了呢?答這樣的問題,難得一言以蔽之。還是說如意的,如果我們承認孔老夫子的「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我可以大膽地說,多年摸索,精力沒有白費,結果是有所知。這所知是什麼?說來可憐,是零零星星的,不迷惑;大問題,確信只能安於糊塗。這論斷需要解釋一下。先說零零星星的。比如孔、孟以及許多人,都相信堯舜時期曾有禪讓(傳賢不傳子)之事,瞭解人之所以為人之後,可以知道這必是幻想,因為縱觀古今,沒有一個統治權是「主動」讓出來的。又如直到現在,還有不少人相信鑽研《易經》,就能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未來的命運,這更是幻想,因為《易經》的卦辭、爻辭所講,與某人的未來的生活情況沒有因果關係。

    再如直到現在,有些人還在宣揚靈魂不滅,我們就可以問:一、不滅,能夠像其他存在物一樣,指給我們看看,或用儀器測知嗎?二、如果如過去的迷信所說,有托生之事,那麼,人口不斷增加,這新靈魂是哪裡來的?我們的知識所理解的世界是個調和系統,靈魂的設想不能與這個系統調和,所以是假的。再說大問題的不能不安於糊塗。安於,不是來於願意,而是來於我們的認知能力「有限」。我有時想,我們的知識系統,是根據我們的覺知所能及,主要用歸納法組織起來的,這覺知的所及是有限的,而我們想瞭解的「實」很可能是無限,這是說,不是從有限總結出來的規律所能解說、所能拘束的。

    舉例說,有不能變為無是我們承認的一個規律,可是想想我們的宇宙,它就不能忽而成為無嗎?你說不能,怎麼知道的?誰能保證?退一步,單說規律,它來於事物活動的歸納,而歸納法則不能反轉來統轄事物活動,這是說,事物的活動也可能變為不規律。還是從有限方面說,康德早已感到這一點,他在《純粹理性批判》中分析純粹理性(認知的能力)的性質和能力,認為深入到某種地方,如四律背反所述說,理性就無能為力。記得其中有「存在」的「最初」問題(總該有個開始;可是還有開始之前,結果就成為沒有開始),「存在」的「邊界」問題(凡物總要有個邊;可是邊界之外仍有物,結果就成為沒有邊界),兩個相反的判斷,純粹理性都承認是對的,就成為不合理,所以只好承認,純粹理性的能力是有限的,或者說,還有些大而根本的問題,我們不能明白。康德的這種態度,有人譏諷為不可知論。

    我自知淺陋,又多患杞人憂天之病,對於有些大問題,限於生也有涯的己身,總是認為難得明白,也就只能安於「不知為不知」。大問題也不少,說一點點一時想到的。一個,我們都承認是住在「有」的世界裡,何以會「有」,不是「無」?有,依照我們的常識,總當有個來由,可是這來由,我們無法知道。另一個,我們的宇宙正在膨脹,未來,是無盡地膨脹下去呢,還是到某限度,改為收縮,直到變為零?我們也無法知道。再一個,正如康德所認識,我們理解外物,都是把它放在時空的框架裡,時間和空間是怎麼回事?其本然是同於我們想像的嗎?至少是頗為可疑。再一個,縮小到己身,我們有生命,在這個物質的世界裡,何以會出現生命?又,生命都有自我保存和向外展延的趨勢,這是怎麼回事?或更進一步問,有沒有什麼價值?顯然也無法知道。再一個,還是就「人」說,自由意志的信念與因果規律不能協調,我們只能都接受,理論上如何能夠取得圓通?不好辦,也就只得裝做沒有那麼回事。

    幸而大問題離日常生活很遠,我們可以不管它。不能不管的是接受「天命之謂性」之後不得不飲食男女,要如何處理?這,就我自己說,到不惑之年像是略有所知,也是改行學哲學,多讀,繼以思,慢慢悟出來的。所有這些,以後有機會還會談到,這裡就不說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