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2章 知 的 探 險 (1)
    寫這方面的情況,用文言的表達形式,應該以「初」開篇,即回到大學時期的接近尾聲。前面已經說過,其時文史方面是推重考古。在這樣的學風的影響之下,單說我,也是把考證看做大學問,並認為,要想在學術方面出人頭地,就應該努力寫幾篇像樣的考證文章。但這很不容易,一方面要熟悉古文獻;另一方面還要有邏輯頭腦。為了名和名的利,不得不勉為其難。記得還擬了題目,排在前面的是《九鼎考》。未著手,或開了頭而進行遲緩,總之八字還沒有一撇,心裡忽然起了大波瀾,是反躬自問:「弄這些究竟有什麼意義?」問這個問題,是來於一種玄遠的感覺,我們活著,置身於「人生」之中,總應該先弄明白人生是怎麼回事。或者說,人生問題是切身的,九鼎問題是身外的,就算做治學吧,也應該先近後遠,甚至說先急後緩。何以這個時候會想到「急」?或者有如「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機淺」,也竟是來於「天命之謂性」?我是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不能明白的事,不想它也罷。只說有了這想弄明白人生是怎麼回事的求知慾望之後,就真是「盡棄其所學而學」。首先要知道的是到哪裡去請教,求得答案。得病亂投醫,師範學校時期念過一些所謂進步的書,像是常提到世界觀,也許可以充當名師吧,於是找政治經濟學一類書看。可是不久就失望,因為講的是如何求得富厚安定,而不問富厚安定有什麼價值。這味藥不成,改為自己設想離生命更近的。記得讀過心理學(包括變態心理)的書,人類學的書,生物學的書。就我的所求而言,三種有個共同的缺點,是有如一切科學知識一樣,所講乃「是」什麼,不是如此這般有什麼意義。

    比較起來,生物學還有些啟發性,它使我看到一種頑固而普遍的現象,是樂生,甚至到萬不得已的時候還是不肯放棄生命。這就會使我想到一個問題:何以會這樣?接著還想到一個更為深遠的問題:如此樂生,有沒有什麼意義?自己沒有力量解答,想「乞諸其鄰」。其時一個念生物系的同學牛滿江(入學比我晚一年,後來赴美深造,成為生物學界的名人),功課不壞,正在做孵化雙卵雞的什麼試驗,有一次我就問他:「生物活著有沒有目的?」他想了想,說:「除了傳種以外像是沒有什麼目的。」傳種是延續生命的一種方式,其性質還是樂生,所以他的答話雖然沒有解決問題,卻使問題更加膠著,更加顯赫。怎麼辦?也是秀才人情,只好仍是找書看,找比已經請教過的各種學更為深遠的書看。

    「迷時師度」,可惜我沒有可投之師,只好到書林裡亂走,試試能不能在昏暗中瞥見一點曙光。漸漸也就摸索出一條路,以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名為喻,是要邁過物理學,走向物理後學。「後」的原意是時間的,即講完物理的知識之後,還想到一些問題,性質玄遠,更根本,已越出物理學的範圍,也講講,無以名之,姑且在物理學前面加個字頭「後」。這個一時權宜之名後來成為一門學問的專名,漢譯是「形而上學」或「玄學」。玄學是鑽研「存在」(或說「宇宙」,或說「大自然」,或說「有」)之性質的,照一般哲學概論的講法,還可以分為兩支:「本體論」和「宇宙論」。本體論是求存在的本原,比如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一」究竟是什麼?宇宙論鑽研存在的歷程,即何自來,往哪裡去。

    也是照一般哲學概論的講法,形而上學也是分支,其總名是「哲學」,本義是「愛智」,即凡有所遇,總願意問問所以然。問就難免深入,追根。根總是比枝葉少,可是凝聚為問題,就成為老大難。還是由分支方面說,形而上學是遠望時想到的,我們分明是(憑感覺或直覺)住在一個「有」的世界裡,這「有」(包括生命)是怎麼回事?眼還可以移近,看人(包括自己),我們活動,有是非,評定是非的標準是什麼?甚至更深追,我們視為「是」,這「是」究竟有什麼價值?又,是非之外,我們看外物,還會有美醜的分別,這分別由哪裡來,是怎麼回事?是非,美醜,是關於價值的評斷,所以合起來成為與形而上學並列的一支,曰「價值論」,其下屬的兩門為「人生哲學」(也稱「倫理學」)和「美學」。與形而上學、價值論並列的還有一個分支,是「方法論」。

    因為無論鑽研什麼,都是求有所知,所知有對錯(或說真假)問題,如何能證明是對的?這就又形成兩門學問:「知識論」(也稱認識論)和「邏輯」。哲學是追根問柢的思辨學問。與之相類的還有一種,追根問柢時會碰到的,是「科學理論」。各門科學都講現象及其關係(或稱規律),前進一步,鑽研規律,就闌入哲學的範圍,所以羅素著《哲學中之科學方法》,就主張現代人研究哲學,應該利用科學方法。以上的分類知識,或說佈局知識,是閱讀中慢慢積累起來的。有了這個積累,又是漸漸,就明白:一、想弄清楚人生是怎麼回事,應該多讀哲學方面的書,尤其是其中的人生哲學;二、西方人治學重分析,各部分清楚之後再綜合,即成為系統;三、不管鑽研什麼,都應該用科學方法,以求能夠去偽存真。這樣認識之後,很明顯,讀書的範圍就大致確定,總說是西方哲學。可是這總名之下還有大大小小許多門類,單說書,必是浩如煙海,如何選擇?我的導師是兩位:一位是哲學史;另一位是連類而及,比如看張三著的一種,其中常提到李四著的什麼書,就可以找來看。

    無論由客觀條件方面考慮還是由主觀條件方面考慮,找書,都是以就地取材為簡便,即用中文寫的(主要指重要的外文哲學著作的中文譯本)。這要感謝商務印書館,西方名著的中文譯本,單是收入「漢譯世界名著」的,數量就很不少。但找來看,連類而及,就知道有不少重要著作還沒有中文譯本。怎麼辦?上策是通外文,直接看原著。可惜我只學過一種,英語,還沒有學好。遠水不解近渴,只好就找出這把僅有的鈍刀,磨磨,看能不能割雞;當然,能解牛就更好。師範學校學的那一點點,加上大學學的那一點點(大一普修一年),以及聽英文組教師講課的一點點,總起來還遠遠不夠半瓶醋,而且闊別了將近十年,啃英文原著,困難很大。但又沒有別的路,只好下決心,補課。辦法很簡單,是每天早晨拿出一個多小時,懷抱商務印書館新編的《綜合英漢大辭典》,讀英文哲學原著,遇見不認識的字,或意思拿不準的詞語,就查。哲學著作,正如其他專業的書一樣,所用詞語和句式都是某範圍之內的,於是一遭生,兩遭熟,大概不到兩年吧,離開辭典也可以讀下去了。這樣,讀英文書(包括英譯的哲學著作)多了,才知道這僅有的鈍刀磨磨,還真可以解牛。證據可以舉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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