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行散文-人生卷 第4章 懷疑與信仰
    北京大學校刊編輯部的人來,說今年是建校90週年,想印個紀念文集,希望我寫點什麼。我有些膽怯,因為沒有什麼值得聽聽的話好說。但又義不容辭,這有如為親長開個紀念會,不管我怎麼可有可無,也非參加不可。問內容有沒有什麼限制,說要圍繞「我與北大」寫。寫什麼呢?大事,沒有;瑣細,敝帚享之千金,讀者會厭煩。困難中想出一條路,幾年以前,感到衰遲之來,常常更加懷念昔年的有些人,有些事,有些境,於是把一時的記憶和觀感寫下來,零零碎碎,集到一起出版,名為《負暄瑣話》。其中不很小的一部分是談我上學時期的北大。「我與北大」,命題作文,我算是已經寫了後一半。還有前一半,「我」,沒寫,這次就無妨以此為內容,算做補闕或拾遺。

    寫「我」,選與北大有關係的,也太多了。多,無妨,篇幅可以拉長。有妨的是性質太細小的,如饑餐渴飲;太偏僻的,如個人恩怨,都不值得說,因為,用時下的話說,是沒有教育意義。想了又想,想出上面那個題目,自己認為,份量超過饑餐渴飲,可以說說。由己身出發考慮,也應該說說,因為它,作為問題,已經伴我或說纏我幾十年,而且看來還要纏下去,直到無力再想它。是什麼問題呢?記得是當年讀英國培根的書,大概是《新工具》吧,問題的性質才明朗化的。培根說:「偉大的哲學始於懷疑,終於信仰。」我以很偶然的機會,走進北京大學的門。在母校的培育中成長,學會了懷疑;不幸半途而廢,雖然也希望,卻沒有能夠「終於信仰」。這不知道應該不應該算做辜負了培育之恩;但思前想後,心裡卻是有些感慨的。以下就圍繞著這點意思,說說有關的情況。

    想扯得稍遠些,由邁入校門的偶然說起。那是1931年夏,我通縣師範學校畢業,理應去教小學而沒有地方要,只好換個學校,升學。北大考期靠前,於是交了一元報名費,進了考場。記得第一場考國文(後來稱為語文),作文題是八股文的老路,出於《論語·季氏》,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試申其義」。那時候還沒念過俞樾的《古書疑義舉例》,不知道原文有錯簡(應作「不患貧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於是含糊其辭,在「寡」「貧」方面大做其經義式的文章。其間並引《孟子》為證,說「河內凶,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云云。

    這裡要插說幾句話。我小學的啟蒙老師姓劉,名瑞墀,字階明,是清朝秀才。以會作破題、承題、起講的大材而教「人手足刀尺,山水田,狗牛羊」,心裡當然有些不釋然。於是錐處囊中,或由於愛人以德,就自告奮勇,晚上給我們一些也還願意聽聽的孩子們講《孟子》。他的教法革新了,是先講解,後背誦。「河內凶」這一章靠前,記得牢實些,所以能夠抄在考卷上。其時北大正是被考古風刮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推想評卷者看到紙上有《孟子》大文,必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於是給了高分。其他數學、外語等都考得不怎麼樣,可是借了孟老夫子的光,居然錄取了。

    錄取為文學院學生,選系,聽了師範同學也考入北大的陳世驤(後到美國教書,已故)的勸告,入了中國語言文學系。那時候,文史哲幾乎不分家,於是聽課,雜覽,就三方面都有。主幹是溫故,也想考古。考古要大膽懷疑,如顧頡剛先生那樣,說夏禹王可能是個蟲子。又要小心求證,於是就不能不多翻書。現在回想,其時的生活是在兩條線上往前走,一條可見,一條不可見。可見的是上課,鑽圖書館,心情有如鄉下人進城,大街小巷,玉釧朱輪,都想見識見識。具體說,也聽了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識論》課;圖書館呢,由板著面孔的正經正史等一直到《回文類聚》和《楹聯叢話》之類,都翻翻,這,吹噓一點說是走向博,其實是「漫羨而無所歸心」,關係並不很大。關係大的是那條不可見的,默默中受北大精神的熏陶。這精神是兩種看來難於協調的作風的協調。那是一,亂說亂道;另一,追根問柢。或者合在一起說,是既懷疑又求真。說這關係大,是因為它指引的方向不只是浮在水面的博,而是走向水底的深。表現於外是口說筆寫,要確有所見,不甘於人云亦云。

    這當然是說學校,不是說我也這樣有所得。但是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想出淤泥而不染也做不到。這說來話長,只好大題小作。大概是學程四年的後期,追根問柢和懷疑互為因果,使我的興趣或說思想有了較大的波動。原想寫的《九鼎考》扔下了,認為即使考清楚了,與現在又有什麼關係?重要而迫切的是要弄明白,「朝聞道,夕死可矣」的「道」究竟是怎麼回事。說通俗點是怎樣活才不是白白過了一生。這使我相當惶惑。只是惶惑,還不知道這個問題太大。有眼不識泰山,於是問人,以為輕易可以解決。只有兩次,印象深,還記得。先一次,大概是問比較活動的什麼人吧,答覆是要讀政治經濟學。讀了一點點,覺得不對,因為那只是講怎樣求得溫飽,並不講為什麼要溫飽。後一次,是問在生物系上學的牛滿江同學(現在美國),生物的生有沒有目的,他想了想,答,傳種之外像是沒有目的。我當然不滿足,因為這還不是值得夕死的道。是母校的追根問柢精神使我懷疑,又不甘於停止於懷疑,於是我不能不摸索著往前走。

    近水樓台,先注意本土的所謂道。這也多得很,其顯赫者是儒道釋(外來而本土化)。儒接近常情,有所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如果不追根問柢,這種道頗有可取,因為即使學周孔、秦皇漢武很難,努力,寫點什麼,總不至於可望而不可即。問題是這種道並不是人人都同意,如老莊就是主張好事無所謂的;佛家更趨極端,認為這都是此岸的事,不只空幻,而且不免於苦。更大的問題來自理論方面,是,為什麼不朽就可取?追到最後,恐怕只能乞援於《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這說得雅馴,其實性質與倒霉,死於車禍,只好認命,正是一路。上天讓我們樂生,求飽暖,我們除了順從,還有什麼辦法?

    母校的追根問柢精神使我不能停止於順天,於是冥思,也找書看。書的範圍,一言難盡,總之是這條彎路相當遠,日久天長,甚至發現日暮途遠,想倒行逆施也難於做到。而所得呢,又是一言難盡。情況可能與宋朝的呂端相反,是大事糊塗,小事不糊塗。所謂大事,是道的理的一面,還是找不到可以貫通一切並為一切之根據的什麼,換句話說,是還不能樹立起信仰。所謂小事,頭緒紛繁,這裡只說兩類值得一提的。一類是道的行的方面,我不得已,思想上只好走寫《邏輯系統》的英國小穆勒的路,他中年也煩悶,找不到可以為之夕死的道,後來左思右想,接受了邊沁主義。儒家的順天命,加上「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也是邊沁主義一路,我同意,理由不是認為這樣最合理,而是為多數人著想,只能這樣。

    這態度,由理論上衡量,是不怎麼積極的,因而就給持不同意見者,如佛家,留下餘地,他們不高興在此岸,那就到彼岸也可以,只要說得到做得到就好。小事的另一類是熟悉了大問題之下的諸多小問題。舉有實用價值的為例,我不再怕鬼,因為確知現實世界沒有《聊齋誌異》寫的那樣有情,人死如燈滅,就是想鬼也沒有。絕大多數也許是沒有實用價值的,總的說,是常用較冷的眼看一切。這樣看,事物就常常不像說的那樣單純,接受整體之前,要分析。就是說,還是懷疑的精神佔了上風。其間一件小事更可以說明這種心情。那是讀英國羅素的《懷疑論集》,現在還記得有一處說,歷史課本講打敗拿破侖,英國的說功都是英國的,德國的說功都是德國的,他主張課堂上讓學生兼念兩種,有人擔心學生將不知所措,他說,能夠教得學生不信,就成功了。我欣賞他這個意見,因為是擂鼓助了懷疑之興。

    這樣說,心裡長期盤踞著母校的懷疑精神,我就毫無遺憾嗎?也不然。值得說說的是兩種情況。

    一種偏於世俗,是應付社會的捉襟見肘。世間有些事物,有些人看著完全好,或完全壞。我卻常常不這樣看。問我,窺測對方的意旨說,不好;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也不好。怎麼辦?因為難辦,也就難說,這裡只好不說。

    一種偏於微妙,是知心安理得之為絕頂重要而不能心安理得。記得這種心理狀態不只一次跟深知的人說過。我外祖母是個鄉下老太太,信一種所謂道門,精義不過是善心善行得善報。有一次,我站在現代科學的立場,說並無來世,惹來幾句咒罵。現在想來,這是懷疑和信仰的交戰,哪方勝了呢?外祖母有信仰,當然相信得全勝。我呢,仔細想想,是勝敗難說,因為來世雖然靠不住,但那是信仰,有大用,用佛家的話說,是可以了生死大事。死生亦大矣,無妨縮小一些,說心安理得。而我,因為沒有外祖母那樣的信仰,一直是連縮小的心安理得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取得。細想起來,這心情是有些苦的,記得前幾年曾寫幾首觀我生的詩,其中第二首的尾聯是:「屎溺乾元參欲透,玄功尚闕祖師禪。」這可以最簡要地說明我與北大的關係:是母校的懷疑精神引導我去思索道在屎溺,思索乾元亨利貞;可是自己琢而不成器,始終不能禪悟,見到如能朝聞則夕死而無憾的道。

    善心善行得善報,報要由至上的外方來,待報,不問至上的有無,何形何質,何自來,是信仰。更典型的信仰是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給我們福,要感謝;給我們禍,也要感謝。相信某種說法永遠是真理也屬於這一類。樹立這樣的信仰並不容易,因為與追根問柢的精神不能水乳交融。一種美妙的想法是使懷疑和信仰共存共榮。這做得到嗎?我不知道。也許培根有辦法,可惜不能尋其靈而問之了。另一種,不是美妙的,只是實際的想法,是分而治之。分是照古人的說法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然後是上不能知,存疑,專顧下。

    以《中庸》的話為例,「天命」是形而上,可以不問理由,只是接受;然後是用全力鑽研「率性」,以解決夫唱婦隨、柴米油鹽等問題。其實,古今中外無數的賢哲,更加無數的常人,都是這樣做的。名堂可以叫得冠冕些,如以仁義王天下,邊沁主義,等等,用莊子的話一言以蔽之,都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在這類既複雜又朦朧的問題上,我因為死抱著母校的懷疑精神不放,雖然也知道,分而治之之後,應該盡量少問形而上的道,以求在形而下的範圍內徜徉,取得微笑;可是總認為,這低一層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想法和做法還是無根之草,或根不深之草,是長得並不穩固的。

    越說離實際越遠,應該就此打住,回到本題。意思很簡單,是,如果人可以切為身心各半,我的心的一半,已經超過半個世紀,是在母校懷疑精神的籠罩下,摸索著走過來的。這使我有所得。但沒有大得,因為未能「終於信仰」。這樣說,對於母校,我的心情也就不能不分而治之:有時感到慚愧,因為沒有成材;有時也感到安慰,因為沒有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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