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21章 成婚後 (3)
    這天上午,傑心來到了巫家門前。大門是敞開的,在外面只能看到廓道和天井。他突然有些猶豫了。巫家現在的當家人是他的同學巫永鹹,要是碰到他,讓他知道自己是來借錢的,這會叫傑心難為情的。

    羅幼妹從巫家院子走出來,此前傑心並沒有見過她,永鹹結婚時發帖請了他全家,但他沒有赴宴,所以他只能從別人的描述裡判斷這個人就是羅幼妹。她有一張可愛的圓臉,身材適中,走路的時候一隻手甩得很高。

    傑心想要躲避她,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迎面走了上來,他只好壯著膽子說:「傑、傑儀在嗎?」

    羅幼妹看了傑心一眼,憑感覺知道了他的身份,連忙說:「她現在不在家。老叔哩,到家裡坐吧。」

    傑心聽到她自降一輩稱他老叔哩,感覺人家還是知書達禮的,倒是自己尷尬起來了:「那,那我有空再來。」

    「哎,你來都來到家門口了,就進門喝杯茶吧,永鹹在家,你連門都不進,不是太見外了嗎?」羅幼妹說。

    「我、我……」傑心變結巴了。

    羅幼妹一手拉起他的一隻手,說:「走啦,老叔哩。在家喝茶等她,她很快就回來。」

    傑心慌忙從幼妹手裡抽出自己的手,說:「我、好,好……」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跟在幼妹後面,走進巫家。

    羅幼妹走到廊道上,就向廳上喊了一聲:「永鹹,你看誰來了?」

    巫永鹹從房間裡走出來,一看是傑心,欣喜地說:「是你呀,難得難得,傑心佬,太難得了,快請坐。」

    傑心不自然地笑笑,說:「我路過這裡,順便來看看……」

    永鹹順著他的話說:「要不是順路,恐怕轎子抬你你都不來,我們是同學,還是親戚哩。」

    傑心繼續保持著臉上生硬的笑容,說:「我、我近段很忙……」

    永鹹說:「我聽說了,寧老闆的事我也知道了。來,坐坐坐。」

    傑心在一張黃梨木靠背椅上坐了下來,他的屁股不敢全部放下來,還有部份懸在低空。永鹹的客氣超出他的意料,這同樣令他不安。

    永鹹和幼妹低聲說了一句什麼,幼妹便退了下去。永鹹給傑心泡了一杯延祥貢茶,雙手端到他的面前,說:「來,請喝茶。」

    傑心有些誠惶誠恐地接過茶杯,一時不知道說什麼,臉上的笑容顯得很僵硬。

    永鹹說:「親戚嘛,要多走動才會親。」

    哦,親戚……傑心猛然想起來,當年父親欠了巫家一筆帳,據說是欠了好多年,父親出於無奈,同意把傑儀嫁到巫家,用於抵帳,但父親事後多少有些反悔,能拖一天是一天,誰知永鹹的父親動怒了,上門下了最後通牒。傑心還記得永鹹的父親怒氣沖沖的,說話一點也不留情面,壓根沒有親戚的味道。

    「傑心佬,無事不登三寶殿吧?」永鹹說。

    「哦,沒事,真的沒事,順便路過,來看看我老姐。」傑心說。

    永鹹往廊下望望,說:「傑儀很快會回來。」

    傑心放下手中的茶杯,欠起身子說:「也沒什麼事,不然我……」

    這時,幼妹走了過來,對永鹹說:「好了。」

    永鹹拉住傑心的一隻手,說:「來來來,先洗個湯。」

    傑心一聽,頭就大了。在石壁地界,貴客和遠客上門,主人先燒一桶熱水請他洗澡,這是一種禮遇。他早已坐如針氈了,哪裡還有心思在巫家洗澡?

    「來,先洗個湯,等下我陪你喝兩杯。」永鹹說著,拉著傑心的手走到廚房門前,他進屋提起幼妹盛滿熱水的木桶,走了出來。

    傑心呆呆的站在廚房門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覺左右為難,他真後悔,剛才就不應該踩進這個門。

    永鹹說:「來,這裡。」他把一桶水提進一間小屋,這裡是雇工的洗澡間,請客人洗澡也都在這裡。他放下木桶,回頭把傑心拉了過來,推進小屋裡,帶上了木門。

    砰的一聲,木門帶上了。傑心一下置身一個比外面暗的陌生場所,他感到滑稽,感到不知所措。

    這個陰暗潮濕的小房間,有一種他不習慣的氣味。現在,他被當作貴客推進來洗澡,就像被一種令人難於推卸的禮儀囚禁在此,他不知怎麼樣才能脫身。

    想了一會兒,傑心還是蹲下身子,拿起水裡的毛巾,掬起水一把一把地灑在地上。這樣有了一點水聲,外面的人就以為他開始洗澡了。

    一桶水灑得差不多了,傑心用毛巾擦了一把臉,把桶裡剩下的水倒在地上,然後整了整衣服,開門走了出來。

    站在門前幾步遠的永鹹扭過頭來,說:「好了?」他走過來接過傑心手裡的空桶,「我們好好喝幾杯。傑儀已經回來了。」

    傑心一眼看到傑儀向廳上走來,她走得很快,卻幾乎沒有聲音,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

    「你怎麼來了?」傑儀說。

    「哦,沒事,路過,進來看看你。」傑心說,他依舊掩飾著自己的真實意圖,但是他不自然的神情似乎透露了一些秘密。

    永鹹推著傑心走到桌子前,那上面已擺上了兩盤菜,還有兩隻酒杯和兩雙筷子,他說:「沒有備料,簡單喝幾杯吧,別介意。」

    傑心像木偶一樣,永鹹拉了他一下,他才坐下來,面對桌上的香菇炒豬腳和筍絲肉片,他沒有一點食慾。

    幼妹又端上了一盤菜,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把錫壺。永鹹接過錫壺,倒了兩杯酒,那溫熱過的酒娘散發著濃郁的香氣,巫家上空都飄起了酒香。

    「傑心佬,這第一杯,祝你全家順利。」永鹹說著,把杯裡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事到如今,傑心只好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來來,別客氣,吃菜。」永鹹熱情地招呼說。

    傑儀站在一邊,問傑心說:「家裡還好吧?」

    「還好。」傑心說。

    傑儀又問:「寧老闆呢?真是被土匪撕票了?」

    傑心點頭說:「嗯,是的。」

    永鹹接上話頭說:「傑心佬,你們寧老闆剛被土匪綁走時,你怎麼沒來找我?也許我能幫你一點忙。」

    傑心並不知道永鹹跟千家圍的晏頭陀有私人關係,他輕輕歎了一聲,說:「一劫吧,逃不過。」

    永鹹又端起一杯酒說:「傑心佬,聽說你要給寧老闆辦一場喪禮,你真是有情有義呀,我敬重你,來,喝一杯。」

    傑心不想說什麼,便只有喝酒了。喝完一杯,主動拿起桌上的錫壺,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對永鹹說:「這一杯我回敬你吧,謝謝你的款待。」說著,仰起脖子一飲而盡,起身便要走。

    「哎,別急,你菜都沒有吃一口。」永鹹攔住他說。

    「我有事,有事,要走了。」傑心說,臉上是很堅決要走的表情。

    廳上只有兩個男人,幼妹和傑儀都離開了,永鹹也不再勉強,只是說著:「你也真是,才喝幾杯就要走。」一邊說著一邊送他走到廊下,向外面走去。

    傑心跨出巫家的門檻,感覺外面的空氣清新了許多,說:「不要送了,我走了。」便大步向前走去。

    「有空再來坐坐。」永鹹揮手說,回頭進了家門。

    傑心走到前面的一小片竹林邊,有意放慢了腳步,他憑感覺傑儀會從家裡追出來,跟他說句話。剛才她還沒把話說完就退了,她要是發現他走了,肯定還會追來。

    果然,傑心第二次回頭望時,看見傑儀小跑著追了上來。他就停下來等她。

    「你就要走呀?」傑儀說。

    「嗯。」傑心說。

    「你來這裡,一定有什麼事。」傑儀說。

    傑心抬頭便撞見一泓明亮的眼眸,那是傑儀注視的目光,他不敢撒謊,說:「我想找你借錢,我要給寧老闆辦喪禮,錢不夠。」

    「石壁地界都在傳,你得了寧老闆的煙絲店幾多幾多錢。」傑儀說。

    「沒的事,寧老闆攢下的錢在哪裡,反正我是一分也沒看到。」傑心說。

    「我相信你,你身上沒錢,卻要為寧老闆辦喪禮,你就應該公開地向人借錢,這樣別人也才有可能相信你,你沒從寧老闆手上得到什麼錢。」傑儀說。

    傑心覺得傑儀說的很有道理,她一個女客,竟然對世事這般洞明,讓他詫異。

    「我身上錢不多,你等會兒,我去取來給你,你另外再向墟街上的人借一點。」傑儀說。

    經伊先生擇日,張傑心給寧老闆辦的喪禮定在八月二十五日,這天正是寒露。石壁民諺說,寒露霜降,日落就暗。白天開始變短了。

    石壁的喪禮又稱白事,這是一個瑣碎而繁雜的過程。張傑心為他老闆辦的這場白事與眾不同,有些環節便可以省略,可以突破規矩。事先已經流傳各種版本的消息傳聞,讓人感歎張傑心這個人還是很仁義的。現在,匡、匡——當,銅鑼聲在村口路頭響起,反覆不已,聽起來就像是「快快扛」,從陂下請來的鼓樂班子開始敲敲打打,石壁人都知道,這場奇特的白事開始了。

    玉屏煙絲店佈置成孝堂,正面牆上貼著一個大大的黑紙白字「奠」,桌上擺著一幅寧元坤的畫像,這是昨天才請人畫的,很多人說畫得不像寧駝子,寧駝子哪有遺像上的英姿煥發?兩邊是一幅輓聯:海闊天空忽悲西去,烏啼月落猶望現歸。橫批是一行小字:寧元坤先生永垂不朽。

    煙絲店門口,一口油漆過的黑棺材架在兩張凳子上,棺材已經蓋上。圍觀的石壁人對棺材裡裝了什麼東西很感興趣,根據請來的「扛喪子」透露,裡面不過是寧元坤生前穿過的一套衣服、一雙布鞋、一副碗筷、一包煙絲還有一塊銀元。按照老例,棺材中間擺了一碗裝得滿滿的米飯,一雙筷子筆直地插在飯碗中心,是謂「老頭飯」,至於出喪前一晚上「偷青」、做「辭堂丸」等等,一概省略。

    張傑心穿著苧布做的孝服,面帶悲慼,在煙絲店進進出出,跟請來幫忙的人打著招呼、交代事宜。相對於正常的白事,來幫忙的人很少(其實需要做的事也少得多了),看熱鬧的人卻是圍了一層又一層,他們臉上帶著各式各樣的表情,有時交頭接耳,發表一些現場點評,有時公開地發出笑聲,說起別的好笑的事情。

    「扛喪子」把抬棺的扛喪棍捆在了棺材頂上,從東華山請來的道士手持兩隻鈸,合奏了幾下,兩片薄薄的嘴唇上下翻飛,不知念叨著什麼,又把手中的鈸合奏了幾下,就草草做完了法事,接著開始領張傑心「轉喪」。

    瘦骨伶仃的道士穿著寬大的青色長衫,風一吹,衣衫飄飄,像是要飛起來了。他走在前頭,領著張傑心繞著棺材轉了三圈。

    「扛喪子」在張傑心頭上套上一個草繩圈子,還給他一支夾著一張折了幾折的紙錢的小竹片。

    道士把靈牌擺在欞前地上,取來一隻碗,斟了一碗酒。張傑心跪了下來,雙手端著碗,舉獻三次,然後把碗裡的酒灑在地上,是謂「把酒」。

    「把酒」後,「扛喪子」手腳麻利地架起抬棺的橫擔。道士雙目微閉,大聲地念著:「擇定今日吉時,恭送亡靈轉赴山間佳城福地,請不要驚怖。哀哉請起——」這時,鞭炮響起。八個「扛喪子」一個馬步蹲下身子,把肩膀送到橫擔下,步調一致地扛起棺材往前走去。

    因為棺材裡沒有人,對於「扛喪子」來說,實在是一件輕巧活,所以他們一個個健步如飛,臉上帶著一種愜意的神情,似乎這不是抬棺,而是正月裡「過漾」(廟會)抬神。

    寧元坤的空棺埋在了香爐峰腳下的一塊向陽坡地。墓前豎了一塊碑,從上往下寫著一行大字「寧元坤先生之墓」,左側豎寫一行小字「張傑心戊辰年立」。

    日頭落山了,石壁地界暮色飄浮。張傑心在煙絲店門口燒了給寧老闆做的「靈屋」,擺了兩桌酒,請所有幫忙的人吃飯。

    飯吃得差不多了,吃飽喝足的人抹著嘴,陸續告辭。伊先生也喝得差不多了,臉上紅樸樸的,嘴裡呼出來的全都是酒氣。他突然盯著張傑心看了好一會兒,開口說道:「你今年還要戴一次孝。」

    「你說什麼?」張傑心心裡猛然一驚。

    「你今年還要戴一次孝。」伊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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