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22章 繼續戴孝 (1)
    曾氏祖祠「宗聖堂」看起來有些歲月了,牆體的白灰剝落了許多。學堂並排連著祖祠,共著一堵牆,只不過學堂的屋頂低了一些,大門也小了一些,門楣上居然是伊秉綬的手跡:弄月吟風。這讓黃茂如有點喜出望外,抬起頭看著鄉賢的題字和落款,那真是非常雅致的伊氏隸書。

    學堂裡有一扇門和祖祠相通,廳上掛著孔子、曾子的畫像,紙面發黃,畫功比較一般。右側有一間廂房,專供學堂的先生居住,房間裡還向外開了一道門,走出來便是一片青翠的小竹林,竹林下有一口不大的池塘,水裡游著一些悠閒的鴨子。

    黃茂如很中意學堂的環境。學生不多,只有十五、六個,從六歲到十歲不等。每天只上一個下午,食晝時分就給學生下課了,他們像歸林的麻雀,撲啦啦一下全飛走了。學堂靜了下來,茂如淡定從容地走進房間,從房間裡的邊門來到竹林掩映的池塘前,蹲下身子洗一把手,再脫下鞋子趟水走到池塘中間,提半桶水回來做飯。

    吃過午飯,黃茂如稍微午睡一會便起床,在小竹林周圍背著手走幾圈,把新鮮空氣吃了個飽,然後回到學堂裡,有時坐在桌前看書,有時在地板的青磚上蘸水寫字,更多的時候是在桌上攤開癭瓢山人的那幅水鴨圖,進行認真的臨摹。

    當然,有些時候,心裡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悵惘,他什麼也不想做,就坐在學堂台階的青石板上,望著天空發呆,或者看著門外的山野田地發呆,呆呆的想著家裡的母親,想著在翠城的永祺。

    晚上,把中午有意多做的飯菜熱過,晚餐便打發了。茂如就在燈下給永祺寫信,一個晚上往往寫不了幾個字,這是一封永遠也寫不完的信。他心裡有許多思念和想法,總是覺得找不到恰當的文字來表現,有時候他很得意地寫下一個詞,卻立即發現這個詞並不能準確傳達出他內心的思想,於是只好刪去。接連找不到合適的詞,這時候便有些心煩意亂,索性去睡覺了。

    黃茂如在方田朱王村學堂的教書生活,簡樸清靜,就像日頭每天升起,每天落下一樣,很有規律。學堂是村裡曾氏用公族田的租金來辦的,村民對年輕的教書先生都尊敬有加,誰家裡有紅白事,都會請他去吃酒席,過節就不用說了,平時也會讓小孩帶著蔬菜乾果或者酒娘糍粑到學堂裡送給他。

    曾氏族長曾慶賀是個開明的士紳,據說他把兩個兒子都送到國外留學讀書,大兒子已歸國在南京的國民政府裡做事,他一個女兒也送到廈門讀女子學校。曾慶賀偶爾會獨自來到學堂看望黃茂如,詢問生活起居,有時也提出一些教學上的要求,比如教學生《四句雜字》,就是他的主意。

    《四句雜字》是流傳於石壁地界的啟蒙讀物,把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事物名稱記下來,四字一句,適宜朗讀,可齊聲快讀、慢讀,富有一種明快、簡捷的韻律。本來,《四句雜字》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墟市上有人在賣不同的刻本,一些農人販子為了識字,會買回去對照著具體事物讀一讀。出乎黃茂如的意料,把《四句雜字》搬到學堂上來教學生,居然大受歡迎。

    「米谷豆子,半分一升,兩桶三斗,四籮五擔,六挑七秤,八撮九石,鳥黃花羅,茶褐綠豆,酒飯油鹽,碗盞筷子,盤碟茶盅,酒瓶茶壺,生意買賣,雞蛋鴨卵,雙連兩個,零單一隻,拾百千萬,算來成對,買油秤鹽,一斤二兩,三管零星,討湊加添,剪布買苧,丈盡長短,厚薄闊狹,大小粗嫩,深烏赤綠,紗線染藍,梭棉夏布,淺淡鮮紅,紫花月白,青黃翠藍,黃麻蕉葛,打線紡紗,插藍打靛,開山俟園,栽菜種姜,薯蕷蔥蒜,韭菜芥莧,菠菱茼蒿……」

    學生讀得津津有味,因為他們讀到的名詞都是平日裡所熟悉的東西,這讓他們覺得非常有趣。茂如把臨過帖作過畫的紙頁裁成巴掌大小,有空就把《四句雜字》寫在背面,分送給各個學生,要求他們不僅會讀,還要會寫,每個字都要認得。

    這天中午,茂如正準備午睡,學堂外面有人叫著他的名字,出來一看,原來是郵差送信來了。

    茂如一看字跡就是永祺的,心裡不由砰砰直跳。他給她寫的信還一直沒有寄出呢,像他這樣耽想多於行動的人,如果沒有緊急事務,一封信總是要寫上很長的時間。

    永祺的字很俊秀,有一股男子的豪氣。茂如慢慢把信打開,似乎要讓那種心跳的感覺持續下去。他知道自己每天看似漫不經心的,其實無時不在盼望著她的來信。

    露出一隻折成小鳥模樣的潔白的信箋,茂如把小鳥捧在手心裡,朝它吹了一口氣,感覺它翩翩起飛。

    永祺的信不長,前面先說剛來到連崗中學,功課比較緊張,所以也沒顧上寫信,接著又說,最近可能也抽不出時間到方田來看茂如,但她會找機會的,字裡行間似乎也表達了對時局動盪的隱憂。

    茂如把信讀了兩遍,信裡顯然沒有他所期待的內容和信息,心頭不免有些悵然,這個午覺就沒有睡好,他索性起床,隨便翻出一本伊秉綬的《留春草堂詩鈔》,一翻就翻到這首《黃癭瓢先生》:

    唐縣浮屠大業遺,

    幾經劫火銳如錐。

    那能持作凌雲筆,

    幻出癭瓢老畫師。

    他讀了一遍,無心理解其中的含義,突然覺得這兩位前賢太遙遠了,他們的睿智一時化解不了他此時內心的鬱積。他放下詩集,決定到外面走走。

    時令已是仲秋,風吹到臉上很清爽,還有些許的寒意。茂如看到收割過的田地裡空曠寂廖,只有幾隻鳥雀在覓食。

    村道是一條彎曲的土路,村子的房屋就散落在土路兩邊,多是低矮的土屋。有人看到了茂如,客氣地和他打招呼,請他到家裡喝茶。茂如笑笑地婉言謝絕,其實他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只想隨便走一走。

    村道走到底,就是進山的路口了。茂如折了回來。這裡幾間破敗的木棚房,像是村子揩下來的鼻涕甩在路邊,看起來爛糟糟的。

    這時,一間昏暗的木屋裡跑出一個人,胸前兩坨肉跳動著,讓茂如認出她是個女人,年輕但是滿臉愁雲的女人。在她後面,一隻破草鞋先追了上來,打在她的背上,接著一個毛髮稀少的老太婆跑了出來,顛著小腳,手指一個勁地戳著,嘴裡怒聲痛罵:「你去跳河,你去上吊,你去吞斷腸草,你別指望離開這個家,花幾多錢買的你想走就走?沒那麼好的事。」

    那女人停住了腳步,站在草垛旁邊發呆,似乎準備一頭撞進草垛裡。老太婆口沫飛濺地追上來,說:「你跑呀,你跑呀?」

    茂如一時判斷不了她們的關係,不知是母女還是婆媳?看樣子苦大仇深,衝突相當激烈了。他不想多這閒事,準備掉頭走開,但這時他突然看到老太婆從船子髻上拔下來一根銀簪,就往那女子的背上扎去。

    那女子叫了一聲,卻沒有跑,只是牙齒咬得緊緊的。

    用銀簪扎人,這實在讓茂如看不下去,他大步走上前說:「不能這樣,有什麼事好好說。」

    面前突然闖出一個人,老太婆不由愣了一下,抬頭見是陌生面孔,說:「你是誰?」

    「我是學堂先生,你這樣用銀簪刺人是不對的。」茂如說。

    「你是學堂先生,管那些孩子去,我家的事你不用管。」老太婆說。

    「你家的事也要商量的,這樣子打人是不對的。」茂如說。

    老太婆想必是個厲害角色,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拿著銀簪對著茂如指指戳戳,說:「我說你一個學堂先生也管得太多了,別來惹我生氣,不然我連你也一起紮了。」

    附近有人聞聲走出來,把茂如拉開,低聲說:「先生,算了,算了,別去惹……」說著擠了個眼色,彷彿是說那老太婆惹不起。

    老太婆瞪了茂如一眼,嘴裡憤憤不平地嘮叨著,邁著小腳進屋去了。

    茂如嘀咕著說:「做人總是要講道理的。」勸他的人苦笑了一下,意思是說道理幾多錢一斤?茂如想想還是走了。

    幾天後茂如才聽說,那女子是老太婆的媳婦,從石壁田背娶來的,上門不到半年,老公在山上被毒蛇咬死,從此老太婆開始虐待她咒罵她,說她是掃帚星害人精,並要求她改嫁給老公那瘸腳白癡的弟弟。有人好心地警告茂如,別去惹那老太婆,她在家裡養蠱,萬一被她下了蠱就麻煩了。說得茂如心裡有些發怵。他本來只是路見不平,說幾句公道話而已,讓他去管別人家的閒事,他才沒那份閒心。萬萬沒有想到,後來居然還是惹了麻煩。

    羅幼妹憑著女人的直覺,感到老公和傑儀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係,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她沒有發現任何證據,甚至一點蛛絲馬跡也找不到。雖說是這樣,她卻是越發感覺到,他們之間要是沒有一點曖昧、沒有一點故事才奇怪呢。

    其實,羅幼妹的直覺是對的。傑儀15歲來到了巫家,永維剛剛5歲,而永鹹11歲,也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但是傑儀像花兒一樣,發蕊、含苞、盛開、怒放,在他面前演繹著一個女人從單薄到豐盈的過程,永鹹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接受愛與性的啟蒙。永鹹對傑儀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剪不斷理還亂。

    現在,永鹹已是有婦之夫,有些時候他能夠把傑儀徹底忘記,但是當傑儀出現在他面前時,她嫻靜無聲的表情、她豐滿起伏的身體曲線,總是讓他心弦顫動。他知道,這很不好,他需要克制,克制,克制。他常常陷入反覆不斷的自責之中。

    對羅幼妹來說,有關的猜疑只是想在心裡,從不表露。她想,只要自己盡快生一男半女出來,永鹹當了父親,然後永維也長大了,回家跟傑儀圓了房,什麼事也不會有了,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可是羅幼妹最大的煩惱是,結婚半年了,她的肚子還沒有動靜。昨天傍晚有一陣子很想嘔吐,心中大喜,誰知到晚上就來紅了,讓她空歡喜一場。葛籐坑附近廟裡的觀音菩薩,她都求過了。她一個人瞞著永鹹去的,焚香點燭,禱告許願。有一天她無意中聽說求子要求吉祥菩薩,更靈驗一些。

    石壁大路村的觀音廟裡有一尊吉祥菩薩,泥塑的小兒模樣,身上披著重重迭迭的衣服,都是還願者給它穿上的,看起來花花綠綠,十分臃腫。求子的婦人祈求一番之後,用手指在吉祥菩薩的陽具上搓一點泥屑帶回家,放在菜湯或者擂茶裡喝下去,據說很有效果。

    這天,羅幼妹提著一隻小竹籃來到大路村的觀音廟,看到吉祥菩薩立在觀音菩薩的邊側,像個頑皮的孩子躲在大人的身後。把竹籃裡的果品擺上,點起香燭,羅幼妹滿心虔誠地拜了拜,嘴裡念著:「吉祥子、吉祥哥,不要在這冷台廟裡坐,做我的長命子,做我的長命子吧,轉來到我家暖被窩,來吧,來吧,吉祥哥,做我的長命子吧。」

    把手上的香插到香爐裡,羅幼妹轉頭看了看,像做賊一樣,手就向吉祥菩薩的陽具摸去,用力地摳下一點泥屑,很寶貝地用手帕包了起來。

    回家的路上,羅幼妹的心情變得很愉快,腳底像裝了彈簧一樣,腰肢一扭一扭的也扭出了一種風韻,她的思緒飛到了明年,一陣嬰兒的啼哭遠遠地傳來,和山風一起掠過竹林,細細嫩嫩地飄滿她的心間。

    不,她猛地停住腳步,那嬰兒的啼哭不是幻覺裡的,而是真真切切地響著,像小貓的叫聲從竹林裡飄出來。不,那真是嬰兒的哭聲。

    羅幼妹又驚又喜,大步向竹林裡走去。

    在竹林深處,地上放著一隻襁褓,哭聲就是從裡面發出來的。

    幼妹連忙蹲下身子,一手攬住襁褓,一手拂去落在上面的竹葉,原來真是一個哭紫了臉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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