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20章 成婚後 (2)
    「謝謝。」茂如說。

    「有空我會給你寫信……」永祺說著,轉過身走回家去,先是慢慢地走,突然加快了速度,跑了起來。

    茂如看著她的影子在巫家門邊晃了一下,不見了,他悵然若失地歎了一聲。月光如此美好,他心裡卻是一片荒涼。

    這時茂如突然很想大喝幾碗酒娘,記得有一次心裡憋得難受,他把家裡的一甕子酒娘一碗一碗地灌進肚子,臉紅了,眼睛模糊了,身子在飄浮,腦子在沉睡,一切煩惱和悲傷都不復存在了,那種感覺就像是做夢,輕輕飄飄的,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他跑了起來,步子越來越快,胸中起伏著一種情緒,他想吼叫出來,至少是唱出來。

    風從耳朵邊掠過,呼呼呼像抽風箱吹送著他,使他越跑越快。月光下的村子、田地、溪流、溝壑……寧靜無語,他的腳步聲像遙遠的鼓聲,踏響了腳下古老的黃土路。

    跑到維藩橋上,茂如猛地剎住了腳步,他看到那個癲子站在橋中央,張開著兩手,像是要攔截他一樣。

    癲子背著月光,面目模糊,身上散發著一股奇怪的味道,他張著手臂晃著身子,像是跳神一樣,嘴裡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

    癲子是石壁地界的一個奇觀,對茂如來說,他是另外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存方式。茂如看了看他,對他友好地一笑,準備走開,這時他聽到癲子唱起了一首歌:

    月光光,秀才郎,

    騎白馬,入書堂,

    書堂光,好栽蔥,

    蔥發芽,好泡茶,

    茶花開,李花紅,

    七姐妹,七條龍,

    龍轉彎,好去汀州做判官……

    癲子的聲音時高時低,飄忽不定,像是從洞穴傳出來的遙遠的聲音。茂如記得幾年前經常和一些小夥伴唱這支歌,更早的時候是母親牽著他的手學走路,母親在嘴裡輕輕地哼唱。許多塵封的記憶像是酒甕上面的封口被打開了,一股醇厚的氣味飄了出來。

    突然茂如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衝動地張嘴唱道:

    正月裡來是新年,

    白石頭上真玉蓮,

    脫開花鞋為表記,

    連叫三聲王狀元。

    二月裡來龍抬頭,

    小姐南樓拋繡球,

    繡球單打呂蒙正,

    蒙正頭上逞風流……

    癲子驚訝地看著茂如,眼睛不停地眨著,他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在石壁地界還沒有人敢對著他唱歌,他突然害怕了,身子在發抖,猛一抽搐,就向前方跑去。

    三月裡來三月三,

    昭君娘娘去和番,

    回頭看見毛延壽,

    手拿琵琶馬上彈……

    茂如看到癲子都被自己嚇跑了,心裡湧起一種莫名的快意,他哈哈地大笑起來,肆無懼憚的笑聲像爆竹一樣響徹石壁的夜晚。

    巫永祺跑進家裡,身子靠在門板後面,不知為什麼心裡就是想哭。最好的同學從此就要分別了,在她的人生中,似乎還沒經歷過這種別離。母親病逝時,她還是懵懂無知的3歲幼兒,並不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她還以為像過家家一樣好玩呢。現在,一個多年同窗從此各奔東西,她已經想到了今後見面的不易和可能產生的隔閡,這讓她感到悲傷和辛酸。若干年之後,當她經歷了更多的生離死別和人生變故,她覺得當年還是過於單純了,不過她並不慚愧,這也正是一個人在人生歷程和情感歷程中最初的學習。

    永祺看到貴生走過來了,貴生是來關大門的,他每天晚上負責關閉大門。永祺連忙擦了擦眼睛,低頭向另一邊走去。

    「怎麼了?誰欺負你了?」貴生問。

    永祺心裡怪他多事多嘴,說:「沒有哩。」

    「沒有?怎麼擦眼睛?」

    「我說沒有就沒有。」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貴生嘟噥著說。

    永祺走到廚房前的小天井,看見傑儀提著水走過來,她身上帶著剛剛洗過澡的香氣,臉上有一層薄薄的光,那正是月光映著她的臉。

    傑儀彎下腰,把桶裡的水往天井的水溝輕輕傾倒,她似乎怕發出聲音影響了別人。在永祺看來,她在巫家做什麼都是輕輕的,不發出一絲聲音,在巫家她就好像是一個沒有聲音的偶人。

    「傑儀……」永祺叫了她一聲。她年紀比自己大,卻是自己的弟媳婦,實在不好稱呼她,永祺一直叫她的名字。

    傑儀起身微微一笑,說:「鍋裡還留了熱水給你。」

    永祺感激地說:「謝謝。」她和傑儀一樣都是愛乾淨的,在家的每天晚上都要提水到房間裡洗澡,水都是傑儀燒的,她從內心裡感激她。

    傑儀說:「你真見外。我給你提到房間吧?」

    永祺連忙說:「不用不用,我自己來。」

    「你是讀書人,一大桶水要提到房間不容易。」

    「誰說的?我能行。」

    永祺提來自己專用的水桶,傑儀手腳麻利地幫她舀起水。冒著熱汽的水無聲地倒在桶裡,水汽慢慢模糊了永祺的眼睛。

    在房間裡,永祺用毛巾從水桶裡掬起水灑到身上,然後輕輕地擦拭著,像是擦著青花瓷那麼用心和細緻。這是自己的身體,濕漉漉的毛巾經過之處,都會喚起一絲輕微的痙攣,好像水面上蕩起波瀾。身體上的波瀾她可以感知到,而內心裡的暗流湧動,她就難於把握了。

    當她低頭凝視自己胸前隆起的乳房,它像鮮花一樣綻放,她想起在村子裡看到過一些老嫗,天熱時撩起襟衫一角擦汗,無所顧忌地坦露出那癟掉的胸部,她們那乳房就像是萎縮枯乾的葉片,耷拉在枝頭上。她想,自己有一天也會變成那樣,這將是怎樣一個漫長的人生?

    少女永祺在1928年的房間裡洗澡時惆悵地想著未來,70年後,當她變成一個雞皮鶴髮、蒼老嗜睡的老嫗,有一天她擦拭著自己爛麻布一樣的身體時,不由回想起這一個遙遠的夜晚。

    漫漫時光,倏地閃過……

    一連幾天,張傑心都沒有打聽到寧老闆的下落,他讓母親到社公(土地神)前和漢帝廟去燒香問簽,也沒有效果。傑心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晚上,希望寧老闆還能來托夢給他,可是接連幾天的漫漫長夜裡,他都沒有做夢。

    玉屏煙絲店仍舊每天開張,櫃檯上面只有兩堆可憐的煙絲。張傑心時常坐在板凳上發呆,有時會產生一種幻覺:寧老闆駝著身子從街面上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進店裡。眼睛一眨,面前依舊是一幅平常的街景。石壁人該做什麼還是做什麼,生活像流水,總不能斷流。

    有顧客走到櫃檯前來,低下頭嗅了嗅煙絲,有人搖搖頭走了,有人就順便問起寧駝子的下落。一個陰沉沉的下午,天空突然黑了下來,一聲響雷就炸在墟街上,好像一團火球滾過。張傑心站起身,看到街上的行人奔跑起來,大雨很快就要下了。有人向煙絲店跑過來,躲到了屋簷下。傑心一下認出了他,卻怎麼也叫不出他的名字,說:「老叔哩,店裡躲躲雨吧。」

    那人轉過頭來,面目很陌生,傑心知道是認錯人了。那人說:「寧駝子還沒回來吧?」

    「沒有。」傑心說。

    「你可以到溪背找個『童子』問問。」

    「哦?」

    一道耀眼的閃電劃過天空,接著是一陣悶雷轟隆隆地滾來,就從煙絲店的屋頂上滾過,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

    傑心低下頭,用雙手掩住耳朵。雷聲過後,他鬆開手,抬頭發現那個躲雨的人不見了,而墟街上,密密麻麻的雨正由遠而近地走來,走到煙絲店前已是一片嚴實的雨幕。那個躲雨的人到了哪裡?四周圍一片雨霧茫茫。

    雨聲包圍了煙絲店,像鐵罩罩了下來,店裡的氣味無法擴散,凝聚成團,讓張傑心幾乎就要窒息了,他真想衝進大雨中,大吼幾聲。

    但是雨來得快,走得也快,突然像是接到指令似的,一下停了下來,像千軍萬馬齊刷刷地往後撤退,煙絲店前豁然開朗,整個石壁猶如被清冼過一遍,亮堂堂一片清爽。

    張傑心想起那個神秘的躲雨人,簡直像是來給他傳送消息的神。他立即關了店舖,抬起腳就往溪背村走去,踩著路上的積水劈哩啪啦地響個不停。

    「童子」就是扶乩的巫婆,可以為人驅鬼、尋人、尋物、問亡和治病,這在石壁話裡叫作「講童」。老妹傑佳病死後,母親曾經把「童子」請到家裡「講童」,只見那滿臉皺紋的「童子」全身一陣顫抖,張口就是老妹傑佳的原聲,奶聲奶氣,一模一樣:「我在這裡很好,穿綢緞吃米飯,肉多得吃不完,每天給娘娘搖搖扇子,就不用幹什麼活了。你們不用掛念。」母親和傑心又驚又喜,正想開口問話,那「童子」噗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水,立即變回了自己蒼老乾澀的聲音:「她走了,不要再問了。」把傑心和母親震得目瞪口呆。

    傑心走到溪背「童子」家裡,那「童子」扶著門框用混濁的眼睛看著他,好像是在等他似的。

    「你要問什麼?」「童子」嚅動著乾癟的嘴唇說,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是從甕子裡傳出來的。

    傑心一怔,這老巫婆什麼都知道呀?他說:「我問我老闆寧元坤、寧駝子。」

    「童子」轉身走進她的房間,她的腿腳有些蹣跚,翻過門檻時磕碰了一下。她的房間裡光線陰暗,煙霧繚繞,充滿了一股奇異的複雜的氣味,只見她走到神位前,點了一根香,嘴裡唸唸有詞地拜著。

    傑心站在門邊,眼睛無法適應房間裡的光線和煙霧,像是辣椒汁噴到眼上,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

    個頭矮小的「童子」踮起腳尖,把香插到桌上的香爐裡,她轉身向傑心走過來。

    傑心揉著眼睛,驚訝地看到她的背在行走中越來越駝,走到他跟前時幾乎就像他的老闆寧元坤一樣駝了,他不由微微發抖。

    「童子」抬起頭,昏花的老眼盯著傑心,傑心感覺到一股寒氣直逼而來,他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傑心佬——」

    寧老闆,活脫脫是寧老闆的聲音!傑心心裡咚地一跳,轉頭往兩邊看了看,沒有看到寧老闆的影子,面前只有「童子」癟著嘴對他說話,聲音腔調完全就是寧老闆再現:

    「傑心佬,你不用找了,我這裡是哪裡我也說不上來,你要是願意,為我披麻戴孝,給我做個衣冠塚,我那煙絲店就給你了……」

    傑心聽得分明,是寧老闆在跟他說話,語氣裡帶著期待和祈求。他愣愣的像木偶一樣,說不出話來。

    「童子」突然乾咳了起來,咳得身子都站立不穩了,她連忙扶在牆壁上,喘著粗氣,說:「別推我……」聲音瞬間又變回了自己,那沙啞破裂的垂垂老矣的聲音拖著長長的調,「咯——咯——」

    傑心緊張得毛孔都要豎起來了,他掉頭就走,走了兩步才記起什麼,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大洋,放在一張矮凳上。

    大洋似乎也像他一樣緊張,從矮凳上滾了下來,向「童子」的腳下滾過去。她的尖頭繡花鞋往上一翹,然後往下一壓,就把大洋踩在了腳下。

    傑心拔腿就跑。

    當石壁人聽說張傑心要給寧老闆寧駝子辦一場喪禮,全都感到很好奇。在他們看來,寧駝子死於土匪之手是確定無疑了,連個屍身也找不到,則是他的歹命,只好做個野鬼,平時無人祭拜,至少中元節能混一頓好飯吃。有人讚張傑心有仁義,肯為一個外姓人披麻戴孝,有人誇他很聰明,這樣煙絲店順理成章就是他的了,還有人歎他運氣好,怎麼就遇到了這樣的好事?

    正經辦一場喪事,要花不少錢,傑心籌劃中的寧老闆的喪禮,雖然有許多環節可以省略,但花一大筆錢還是免不了的,請風水仙、買棺材、請人抬棺、挖穴、請鼓樂班……這要花錢那也要花錢,處處都要花錢,而現在張傑心最缺少的就是錢。

    傑心想了一晚上,決定去找老姐傑儀借錢。傑儀自從「嫁」到巫家之後,傑心只有逢年過節才能看到她回家,跟她說上幾句話。當初他是堅決反對父親把老姐嫁到巫家當「細新婦子」的,可是他的反對就像一把沙子灑到老虎身上,沒有效果,反而激起虎威。母親說了,女子的命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飄到哪裡就在哪裡落地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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