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16章 捕鼠 (1)
    黃茂明用一根麻線串起幾十個夾子,每個夾子的小竹筒裡都夾著一隻老鼠。他把夾子背在身上,興沖沖地走回家,身體前後便嘩啦啦地響著,聲音表達著他豐收的喜悅。

    在石壁地界,捕鼠的多是兒童少年,黃茂明是其中的高手。他用的都是自已做的夾子,又叫「消息子」。夾子是用圓竹做成的,一張竹弓上,大竹筒套著小竹筒,老鼠探頭進入筒裡食米時,碰到機關就會被小竹筒夾住腦袋,動彈不得。秋收後的田野,每天暮色飄浮的時候,便出現許多捕鼠少年的身影,他們把各種各樣的鼠筒放在鼠路上和鼠洞口,第二天清早前來收筒,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捕到的老鼠,帶回家做成老鼠干,這一般就是大人的活了,孩子在一旁當下手。不過,黃茂明捕到的老鼠都是自己做成老鼠干的,因為父親不在家,老哥不肯幫忙,而母親又特別怕老鼠。他從十歲就開始捕老鼠做老鼠干,如今已是熟練的老手。

    黃茂明一路嘩啦啦響地走回家,身上一大串夾著老鼠的夾子顯示著他的驕傲。

    走到家門口,黃茂明一眼看見老哥黃茂如手握一卷書,坐在門檻上,眼光冷冷地向他上下掃射過來。他知道老哥不喜歡他捕鼠,總是叫他讀書讀書,像老姆一樣,而這正是他最不喜歡的。

    「很豐收呀。」黃茂如說。

    黃茂明身子抖動一下,全身的夾子便又嘩啦啦響,他還是掩飾不住興奮地說:「是呀,是呀,你看這些老鼠,特別肥。」

    黃茂如站起身,突然換了一種父親樣的語氣說:「茂明,你就想一輩子捕老鼠做老鼠干?」

    黃茂明愣了一下,不明白老哥的意思,說:「老鼠干,很好呀,可以自己吃,也可以拿去賣錢……」

    「你就這點出息?」黃茂如的表情驀地嚴肅了。

    「我、我喜歡……」黃茂明嘟噥著說,從黃茂如身邊擦了過去,準備走進廚房。

    黃茂如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說:「把老鼠放下,趕快上學堂去!」

    黃茂明扭了一下身子,身上的夾子又嘩啦啦響,他噘起嘴,走進廚房裡,肩膀往下面一斜一抖,就把一大串夾子全倒在地上。

    老弟還在石壁的日新學堂讀書,這幾天黃茂如想好了,自己雖然考上了連崗中學,但是家裡僅靠母親一人是供不起兩個讀書郎的,余老師介紹他到方田的一個小學堂任教,他覺得這是一條不錯的出路,他可以到那邊一面教書一面學畫畫什麼的,賺錢來補貼家用,供老弟上學,他是很喜歡繼續上中學,那又能和永祺同學了,可是……

    黃茂明從窗欞中間抓起他塞在那裡的課本,咚咚咚,向學堂方向跑去。他的行為讓黃茂如覺得很可疑,逃學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要不是讀讀停停,他早就可以到翠城去讀高等小學了。

    黃茂如走進廚房,發現飯桶裡已經有了撈飯,可是他一早起來就發現母親不在家,她去哪裡了?怎麼直到現在也沒回家?家裡幾畝田收成不錯,還了江夏堂一擔禾,剩下的,搭配上蕃薯,估計勉強可以吃到明年開春。當然這要省省儉儉地吃,如果中間需要用錢,糶一擔半擔出去,那冬至後就要餓肚子了。

    從壁櫥下端的紙包裡取了一點牙粉,黃茂如刷了牙漱了口。這是他到翠城上學幾年來養成的文明習慣,回到石壁來,不免要受到母親老弟和一些鄰人的冷嘲熱諷,所以他就把牙粉藏在壁櫥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黃茂如盛了一碗飯,又扒了一些回到桶裡。他是第一個吃飯的,他吃得多了,母親老弟就會不夠吃。

    桌上有一小碟老弟做的老鼠干,金黃發亮。黃茂如用筷子夾了一塊放到嘴裡咀嚼著,同時三口五口把飯扒進嘴裡。飯全下到肚子裡了,老鼠干還在嘴裡嚼著。

    黃茂如就這樣嚼著老弟做的老鼠干,向學堂走去,看看老弟有沒有在那裡聽雷先生講課。

    走到學堂前,黃茂如發現房門緊閉著,裡面沒有人,雷先生宿舍也關著門。他叫了兩聲雷先生,無人應答。最近黃茂如也常聽說,學堂的上課變得很不正常,一是家境稍好的人都把孩子送到初級小學或高等小學去,二是學費常常收不上來,雷先生早已沒有了前幾年的熱情,有點事就給學生放假,隨心所欲想上就上。這老式學堂看來是打不過新式學校了。

    學堂不上課,正好對茂明的脾氣。他猶如麻雀入林,不知又跑哪裡瘋去了?黃茂如離開學堂,一路上在想,這樣更應該把老弟送到翠城去讀書,不然他長大後識不了幾個字,怎麼在世間上出人頭地?父親不在了,他就得擔起責任,督促老弟成才。

    剛剛回到家門口,同宗一個表嫂就臉橫橫地走過來,劈頭就沖黃茂如說道:「你老爹不在,你老姆也不在吧?」口氣裡透出一種惡毒。

    這表嫂在村子裡是有名的刀子嘴,一般人惹不起。黃茂如不知哪裡得罪她了,讓她這般氣勢洶洶。

    「田不種變草壩,人不教變告化(乞丐),你老弟有沒有人教?」表嫂一手插在了腰上,另一支手抖著食指頭一戳一戳的。

    「我老弟怎麼了……」黃茂如問。

    「怎麼了?在我家地裡偷挖蕃薯,那麼點鼻屎大也挖出來,『偷青』是不是呀?」表嫂大聲嚷嚷的。

    在石壁地界,家裡死了人,晚上可以到別人家地裡隨便摘菜摘瓜,回家做成「老人丸」出殯前食用,是謂「偷青」。表嫂在這裡說「偷青」也說得太惡毒了,他強忍著火氣,說:「我老弟我會教,不用你管。」

    表嫂哼了一聲,憤憤不平地轉過身子,嘴裡還罵罵咧咧地走了。

    黃茂如心裡恨不得揍這表嫂一頓,可是他不敢出拳,他想,這拳頭癢癢的,就等著老弟回來揍他一頓解癢。

    整個上午,黃茂如看不下書,他把手上那本黃慎的《蛟湖詩鈔》放了下來,走進母親的房間,在床鋪下、草蓆下到處翻找起來,也許還能找到黃慎的作品呢,他心裡抱有希望,從天花板到窗台到牆壁上的縫隙,從床前木桌到地板上的每一個角落,他都細細地搜索了一遍。可是沒有發現任何字畫,除了以前父親寄回來的幾封家書,什麼也沒有。母親並不懂得黃慎字畫的珍貴,不會藏得那麼深的。那木桌有個小抽屜是上鎖的,看樣子鎖頭好久沒打開過,黃茂如把眼睛趴在縫隙間,看到裡面是模糊一片,估計是母親結婚時陪嫁的一些小飾品,心裡便很失望。

    回到自己的房間,黃茂如打開那幅《荷花水鴨圖》,浩淼的大水徐徐漫了過來,那水鴨悠然地游動著,他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要是把這幅畫賣出去,自己和老弟的學費肯定就有了,可是,這是老祖宗留下的寶貝,僅此一幅,怎麼能賣呢?石壁話說,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對他來說,卻是寧賣祖宗言,不賣祖宗畫。

    食晝(午飯)時分,老弟黃茂明回家了,他光著腳,腳趾頭夾滿了黃泥,他身上還背著一小捆木柴,背到家門口,卸在有日頭的地上。黃茂如本想衝上前先揍他一頓再說,可是看他從山上背了一捆柴回來,心又軟了,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老弟比自己小,總是很勤力地上山撿柴火,為母親分擔了許多活,即使他玩兒似地捕老鼠做老鼠干,也是為了補貼家用。黃茂如在心裡歎了一聲。

    黃茂明抬頭看了老哥一眼,沒說話,端起碗就盛了一碗飯。

    「你應該吃蕃薯吃飽了吧?」黃茂如話中有話,帶著一絲諷刺。

    「才挖兩三條,小小的,沒吃飽。」黃茂明老實地說。

    「你知不知道挖了誰家的蕃薯?人家罵到家裡來了。」

    「我才不怕她罵。」

    黃茂如走到了老弟面前,沉著臉說:「你偷挖人家的蕃薯是不對的。你不知道那表嫂凶得很嗎?你摘她一根蔥,她都會罵你半年。」

    「我不怕……」黃茂明嘴裡含著飯說。

    黃茂如拉了一下老弟的耳朵,說:「給我記住,別人家的東西,一根線也不能偷!下回我就跟你不客氣了。」

    黃茂明埋頭吃著飯,一聲不哼。

    黃茂如突然想起來,早上老弟是帶著課本出去的,剛才回來身上只背著一捆柴。「你的課本呢?」他大聲地問。

    「什麼課本?」

    「你早上不是帶著課本去上學嗎?」

    「今天沒上學……」

    「我知道雷先生沒來,可你把課本弄到哪裡去了?」

    「課……我不知道……」

    「你一定是把它弄丟了!」

    「掉、掉池塘了……」

    「你!」黃茂如生氣地抬起手,在老弟的腦門上拍了一下,「課本弄丟了,你還讀什麼書!」

    黃茂明砰地擱下飯碗,衝著老哥喊道:「我不想讀啦!你別管我!」一顆飯粒飛到了老哥的臉上。

    每天的晚飯,張傑心都是在玉屏煙絲店吃的,菜都是醃菜和滷菜,從未有過時令青菜,但蒸飯是管夠的。張傑心有時想,要是寧老闆供的是午飯,他中午就不必往家裡來回走一趟了。可寧老闆供的就是晚飯,他也不便說什麼,每天中午在家裡就少吃一點,空出肚子等晚上在煙絲店多吃半碗,甚至一碗,把它徹底填滿。

    寧老闆吃了飯,就倒了兩碗酒娘,跟張傑心一人端起一碗,一邊喝著酒一邊說著閒話。說著說著,寧老闆就把手伸出來,握著、摸著、捏著張傑心的手,開頭張傑心還覺得這是一種長輩表示親暱的舉動,但幾乎每天都是這樣,他感覺到了很不自在,身上雞皮疙瘩像麥子一樣暴起。寧老闆的手掌上有一層老繭,從他手上經過時,就像無數只蟲子在爬。

    他不得不一次次抖掉寧老闆的手,一口氣把碗裡的酒喝完,然後說:「我回了。」頭也不回就走了。

    有一天晚上,張傑心躺在床上睡不著,他終於想明白了,寧老闆的怪癖跟他一輩子沒討老婆有關,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寧駝子四五十歲了沒碰過女人,他心裡肯定就跟別人不一樣了,肯定就中了什麼癔症。除了這個怪癖,張傑心覺得寧老闆還是一個不錯的人,做生意公道,做事認真,做人老實,賺了錢不亂花,你可以說他小氣,也可以說他會過日子。

    這天吃完飯,寧元坤抱起酒甕子,往碗裡倒酒,只倒了一碗,甕子就空了。他讓張傑心把松油燈撥亮一些,照著擺在牆腳下的三四隻甕子,用腳一隻一隻地踢過去,每一隻甕子全是空的。

    「那我就不要了,我不喝,你喝。」張傑心說。

    寧元坤把一碗酒倒了一半到張傑心的碗裡,說:「明天我買五甕回來,石壁有的是好酒。」

    張傑心端起碗,一口就把酒喝了。

    「好,好。」寧元坤伸出一隻手,向張傑心的手上抓來。

    張傑心突然抬起手,寧元坤的手就落空了,他說:「寧老闆,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什麼人?什麼人也沒有了,一代表,二代了,三代全不曉。」寧元坤說。

    「寧老闆,你……怎麼不討一個老婆?」

    「討老婆?誰會看得上我?」

    張傑心想,歪甕有歪甕蓋蓋,歪脖有歪脖人愛,寧老闆雖是個駝子,年紀大一些,可他有錢,要是他放話要討老婆,媒婆肯定要跑斷腿了。

    寧元坤把碗裡的酒喝進肚子裡,抹著嘴說:「像你這麼年輕時,天天晚上想女人想得睡不著,現在老了,不會想了。」

    張傑心沒有接上寧老闆的話頭,說聲「我回了」,便出了煙絲店往家裡走。

    天色已晚,石壁地界籠罩在一片黑紗之中,影影綽綽。張傑心已經習慣這種幽暗而安靜的氛圍,他可以疾走,也可以低頭放慢腳步。黑暗中沒有人會注意到他,他可以一邊走一邊想。今天他又想起了女人,他已經許多次想起女人了,就像餓了就想吃飯一樣,不需要理由,自然而然的,可是這頓吃飽了,下一頓又餓了,那女人怎麼想也沒個夠。

    走到維藩橋頭,張傑心看到橋下有人在掬水洗臉,身上還倚著一根扁擔。藉著淡淡的月光,張傑心看到這是老同學黃茂如的母親黃楊氏。她洗了幾把臉,提著扁擔走上橋。

    「老嬸婆。」張傑心叫了她一聲。

    黃楊氏也認出是傑心,說:「傑心佬,聽說你到煙絲店做工了。」

    「嗯,做學徒。」張傑心說,「老嬸婆,你這麼晚回家,做什麼去了?」

    黃楊氏說:「我去打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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