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15章 回鄉後 (2)
    永鹹等人躲在風水林後面,踮起腳尖往村子裡望,黑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巫家方向的上空突然幾束光亮升起夜空,那應該是火把的光。永鹹心裡砰地一緊,事情發生在自家?是不是衝著自己今天娶親來的?

    「出事了,我得立即趕回家!」永鹹說著,從柏樹後面閃出來,向村子裡跑去。

    這個動盪不安的夜晚,葛籐坑雞飛狗跳,但是大多數人家門窗緊閉,大人在屋裡嚇唬著孩子,別出聲別出聲,等下晏頭陀把你抓去!永鹹這下明白,是千家圍的土匪。

    說起來,永鹹跟千家圍的土匪老大晏啟仁還有過幾面之緣。他父親和巫得明曾經是結拜兄弟,在他落草之前,永鹹還曾奉父親之命參加過他父親的六十壽辰。前年,他父親因一場訴訟和國民黨縣黨部的某人結冤,一天夜晚被人殺死在翠城十字街的一家當鋪裡,晏啟仁求告無門,反被抓進大牢。這個宴啟仁本是習武之人,常年行走江湖,結交了不少肝膽朋友,有一天朋友們把他從大牢裡劫走,大家就一起上了千家圍,模仿梁山好漢拉起一支隊伍。

    千家圍在石壁北部,山勢奇崛,山外有山。人們要想進入千家圍,必須先翻越香爐峰,穿過鑼山、鼓山之間的一條狹窄石徑,那石徑的盡頭便是進入千家圍的隘口,僅可容一人通過。千家圍四周砌著高高的石壘城牆,猶如巨蟒盤山,蜿蜒曲折,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過了隘口,便是一片寬闊的坡地,可住千戶,故名千家圍。在客家先民南遷的漫漫旅途中,這裡曾有張氏等千餘戶人家居住過,後因四周懸崖峭壁,出入不便,又缺少土地,難以為繼,便陸續再度遷移,這裡便成了土匪落草的天然場所。

    在寧化歷史上,宋紹定年間曾有一次聲勢浩大的民變。為首者晏彪,人稱晏頭陀,他是個鹽商,因不滿當時朝廷取締私鹽、強制百姓定量購買劣質官鹽的政策,會同一批鹽販子和農民,在潭飛寨剃髮刺字,發動武裝起義。附近數百里幾十個村寨的農民紛紛響應,迅速發展成幾萬人的隊伍,隨即攻克汀州府,接著連下清流、寧化、泰寧、將樂、建寧五城,進而圍攻邵武、南劍州,因朝廷援兵及時趕到,晏頭陀的起義軍只好後撤。第二年,晏頭陀率兵從潭飛寨出發,再次攻克寧化、建寧、泰寧,直逼邵武,另一支隊伍攻下清流,繞過汀州攻破龍巖、長泰,越漳州攻克永春、德化,抵達邵武,兩軍合圍拿下了邵武,直逼南劍州。此時,朝廷派出精兵強將進行圍巢,晏頭陀退守潭飛寨,數月後寨子被攻破,晏頭陀逃至邵武,後被迫投降,慘遭殺害。

    這個晏啟仁自稱是晏頭陀後人,要完成先人未竟的事業,他的手下說他是晏頭陀轉世,尊稱他是晏頭陀,他也樂於接受和認可。

    晏頭陀率人到家裡騷擾搶奪?這太出乎永鹹的意料了,他居然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這也難說,人是會變的。

    村子裡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讓人心裡發顫,因為這靜得過於蹊蹺了。永鹹也有些奇怪,連忙在一戶人家的後牆停住,往家裡那邊張望,層層疊疊的房屋是黑茫茫一片,那火把的光也不見了,不知那邊發生了什麼情況。

    今天是自己的大喜之日,怎麼就碰上土匪了?這也是衰了。要是等下迎親隊伍到了,那可怎麼辦?永鹹不想則已,一想頭就大了。土匪搶錢搶物,也搶人,要是……

    他繼續往家裡跑,心想,要真是那樣,他就和他們拼了!

    前面拐個彎就是巫家門埕,這時,竄出幾條人影,向永鹹走過來。他連忙閃到牆角,見那幾條人影有一個人背著槍,手上提著一隻雞,其他人有背著包袱的,有背著整頭山羊的,一看就是掠奪來的巫家婚宴上的物品。永鹹瞪大了眼睛,準備撲出去,立即想到自己一個人根本不是對方的對手,再說對方還有一桿槍,這四五個人應該就是千家圍的土匪,但顯然不是集體行動,只是幾個人私下做的小單的活。永鹹稍稍鬆了口氣,看著這幾個散兵游勇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這才向家裡大步走去。

    巫家門口依舊掛著兩盞紅燈籠,門聯還是紅艷艷的充滿喜慶,除了兩張木凳子翻倒在地,似乎沒有任何跡象顯示這裡來過土匪。大門敞開著,家裡面到處圍著人,這裡三五成群,那裡二三一堆,唧唧喳喳的,有人口沫飛濺,議論著剛剛經歷的驚險一幕,有人還心有餘悸地直拍著胸口。

    巫永鹹鎮定了下來,邁著沉穩的腳步走進家門。人們看到新郎回來了,顯得有些驚喜。有人喊道:「沒事了,沒事了,該幹什麼的幹什麼去。」圍在一起的人群就散了。

    貴生向永鹹走過來,說:「哎呀,剛才千家圍的土匪來了,嚇死人啊……」

    永鹹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逕直向廳上走去。

    父親坐在太師椅裡,臉色顯得有些疲乏。永祺往他手上送了一杯茶,他許久沒接過來。

    「爸爸,喝口茶吧,你看,哥回來了。」永祺說。

    永鹹大步走到父親面前,說:「爸爸,你沒事吧,家裡都沒事吧?」

    父親淡淡地說:「來了幾個千家圍的小土匪,開頭還很凶,我說你們晏頭陀的父親跟我結拜兄弟,他們才不敢亂來,我給了他們一些東西,把他們打發走了。」

    永鹹鬆了口氣,今天家裡來了土匪,算是有驚無險,慶幸呀,不過大喜之日,遭遇土匪的上門勒索,總是讓人不快的。

    「新人要進門了吧,你要做好準備。」父親說。

    「嗯。」永鹹點頭而去。

    土匪的短暫來訪並沒有破壞巫家的喜慶氣氛,像是一支小插曲,反而給人增添了若干新鮮話題。

    子夜時分,嗩吶聲聲,鑼鼓陣陣,迎親隊伍進村了,離巫家越來越近。巫家人走到門口燃放鞭炮。在人們的歡呼聲中,花轎緩緩停在巫家門口。有人給新娘端上一碗飯,新娘按禮俗略嘗了一口。廳上司儀高聲喊道:「拜堂時辰到!」牽嫁娘扶著新娘走下了花轎,有人在她們的腳下交替放著兩隻篩子,讓她們從篩子上走進家門,新娘跨過門檻前燒著草木的火缽,就進了巫家,來到廳堂的供桌前。牽嫁娘把新娘帶來的梁米袋裡的紅蛋、果品倒入桌上籮蓋裡,司儀手抓一隻公雞高舉過頭,開始發彩:「日吉時良大吉昌,金童玉女喜成雙,百世良緣今朝起,榮華富貴萬年長!」每喊一句,巫家裡的所有人都應一聲:「有啊!——」

    殺了雞,正式拜堂。面向大門的供桌上擺出一籮蓋零食果品,祖宗牌位前也點上了香燭,擺上祭品。司儀雙目微閉,很投入地大聲背誦道:「香煙繞繞,瑞氣騰騰,今維民國16年在戊辰仲秋之吉日,中華民國福建省寧化縣石壁葛籐坑信人得明為長男永鹹與幼妹女士聯婚,特備清茶酒果,敬獻皇天后土、過往神明及平陽堂上遠近祖妣,祈保夫婦偕老、子孫滿堂。」

    「有啊!——有啊!——」一聲又一聲地回應著。

    鞭炮大作,司儀又喊:「一拜天神前,花好月長圓;二拜地三光,情深意更長;三拜月老仙,好合到百年;四拜地王母,發家成大富;五拜眾神光,歲歲降吉祥。拜過眾神並天地,回身轉拜祖宗堂,一拜夫婦偕老;二拜子孫滿堂;三拜週年生貴子;四拜百日置田莊;五拜五福周全萬年長。夫婦對拜,夫婦偕老,子孫滿堂!」

    婚後第三天,叫作「三朝」,新郎要陪新娘回娘家「洗紅裙紅衫」。早飯後,張傑儀煮了一鍋擂茶請鄰居婦女吃,羅幼妹換下了出嫁時穿的紅裙紅衫,和巫永鹹一起回長坑娘家。幼妹母親用濕布在紅裙紅衫上面象徵性地揩了一遍,儀式就完成了。

    午飯後,永鹹和幼妹回到葛籐坑。還沒有歇一口氣,大門口就走進來三個人,為首的人朝廳上拱著手說:「恭喜呀恭喜,百年好合!」

    那人身材魁梧,穿著皂色長衫,嘴上留著整齊的八字鬍,看起來氣宇軒昂。身邊的兩個人就是他的隨從。

    永鹹定睛一看,腦子裡轉了一下,這不就是千家圍的晏啟仁晏頭陀嗎?心裡不由嚇了一跳,他來幹什麼?但是,臉上還是迅速推出笑容,從廳上走下來,說:「貴客呀貴客,不知大架光臨,請——」

    「永鹹佬,我說你也真不夠意思,結婚這麼大的喜事也不通知我一聲,怕我喝你的喜酒呀?」晏頭陀走上前,就拍了一下永鹹的肩膀。

    永鹹心想,那天沒通知,你手下不是來了幾個人嗎?這話太沖了,他沒敢說出來,只是微微一笑,說:「哪敢驚動晏——先生?」他想了一下,選用了「先生」一詞,含著一種有距離的客氣。

    晏頭陀走到了廳上,看了看牆上大紅的母舅聯,轉頭對永鹹說:「你大喜之日,因我管教不嚴,手下有幾個人擅自到府上騷擾,這實在對不住,請你多多海涵。」

    「哦,這、這沒事……」永鹹說。

    晏頭陀說:「根據我們千家圍的家法,我已對領頭的加以處罰,」說著揮了一下手,一個手下便一手托著一個小木盒送到永鹹眼下,另一手打開蓋子。

    永咸猛吃一驚。

    那裡面赫然是一隻割下來的耳朵。

    晏頭陀說:「不聽話,擅自行動者,割耳朵一隻,這是我們千家圍的家法。」

    「這這……」永鹹不由把眼光從盒子裡扭開。

    晏頭舵手又一揮,另一個手下變法術地提起一隻鑲邊的小木箱,放在桌上,砰地把蓋子打了開來,裡面是一塊絲綢,面上放著一對玉鐲。

    「一點賀禮,不成敬意。」晏頭陀說。

    「這、這不行,不行,你太客氣了……」永鹹連忙擺著手說。

    「請不要推辭。」晏頭陀帶著命令的口氣說,「代我向你父親問好。告辭了。」兩手抱拳一揖,轉身就向廳下走去。

    永鹹愣了一下,連忙追了出去,一路喊道:「啟仁、啟仁、啟仁兄,在家裡吃個便飯吧。」

    晏頭陀三人動作利索,眨眼間已大步出了巫家門檻。晏頭陀回頭說:「來日方長,後會有期。」

    永鹹跑上來時,他們已消失在前面的房屋後面。他是追不上的,追上也沒什麼用,便轉身回家。

    回到廳上,那小木盒和小木箱都打開著擺放在桌上。永鹹的眼光又忍不住看了那只耳朵一眼。羅幼妹悄聲走了過來,探頭一看,不由尖叫一聲。

    啪地,永鹹急忙把小木盒的蓋子蓋上,回頭扶住幼妹說:「別怕,那是……」

    幼妹全身有些發軟地偎依在永鹹身上,說:「那……還有血……」

    永鹹心想,這晏頭陀到底是土匪出身,你送什麼禮呀,把耳朵也送來了,這什麼意思嘛?見血可是大忌,你懂不懂?心裡一下就有了恨意,這該死的土匪頭!他真想把桌上的東西全扔進茅坑裡。

    「別怕,沒事,沒事,那不是真的……」永鹹安慰著幼妹,一手抓起小木盒,就走出了家門,走到茅坑前,狠狠地扔了下去。

    不久之後,那只耳朵的主人脫離了晏頭陀的千家圍,在石壁、曹坊一帶打短工,參加了寧化西鄉的農民暴動。根據他的控訴,他那只被割掉的耳朵就成了巫永鹹勾結土匪迫害民眾的罪證之一。這是後話了。

    再說巫永鹹結婚後,正式掌管巫家產業,跟羅幼妹的小日子也算是琴瑟和諧,只是他有時會產生一種幻覺,驀然間,身邊的幼妹變成了傑儀,但一眨眼,幼妹還是幼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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