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壁蒼茫 第14章 回鄉後 (1)
    在客家鄉村飯店的第一個晚上,巫永鹹睡得早,也睡得不錯,比起昨晚要好得多了。昨晚在寧化縣城的客家賓館是幾十年後在家鄉的第一個晚上,無法入睡,是在情理之中,而這個晚上,早早入睡,連夢也沒做一個,似乎有些意料之外。

    一陣婉囀的鳥鳴把巫永鹹叫醒。他睜開眼睛,看到窗台上有一隻畫眉,向著他聲聲叫喚。畫眉肯定是不認識這位老人,似乎又想知道客從何來,所以就好奇而又熱情地叫個不停。

    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呀,我就是石壁人,我在石壁的時候,這世間上根本就還沒有你。巫永鹹心裡說。

    他起了床,向窗台走去,畫眉噗地一聲飛走了。從窗口看出去,正是高高聳起的客家公祠,只須他仰起頭就能看到公祠全貌。

    晨曦像一層銀子灑在高大的牌樓上。牌樓無言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石壁五月的清晨是明快的,亮麗的。

    巫永鹹走出房間,隔壁兩個房間是文姬和顯瀾住的,房門緊閉,現在的年輕人睡得晚起得更晚,他也不想叫他們,就獨自扶著欄杆下了樓。

    一樓就是飯廳,女老闆剛剛把大門打開,回頭看到巫永鹹,滿面笑容地問:「老先生,早呀,昨晚能睡得好嗎?」

    「好,在家能睡不好嗎?」巫永鹹說。

    「是哦,回家睡得好。」女老闆說,她在這開店三四年了,接待過許多到石壁尋根問祖的客人,年紀比巫永鹹大的也不乏其人,他們在石壁早已沒有直系的親屬(要不也不用住飯店了),大多是憑著發黃的族譜上的片言隻語或者長輩的模糊回憶,找到石壁來的。來到石壁,都自稱是回家。在女老闆看來,巫永鹹也不過是眾多「回家」的老人之一,沒什麼特別之處。

    巫永鹹走出飯店,面前就是通往江西石城的205省道,路上沒有汽車,偶爾有摩托車駛過,後面不是載人就是馱物。對面客家公祠的牌樓下,有幾個老人在走動,慢悠悠地晨練,巫永咸認出了那個張傑力。

    昨天中午他們正在吃飯時,張傑力突然出現在面前,他一時認不出來。張傑力這個名字和這個人在他心裡並沒有留下特別的記憶,可是他是傑儀的弟弟,當他提起傑儀的名字,他平靜的內心就亂了……

    此次執意回到石壁,巫永鹹內心裡有幾個隱秘的念頭,對任何人都不曾講過,他覺得自己已經91歲了,每個人都是世間上的匆匆過客,自己走過了91個春夏秋冬,不可能繼續逗留太久,有幾個心願必須完成,否則死後無顏去見列祖列宗。

    巫永鹹穿過公路,向牌樓走去。

    張傑力拄著長長的煙管,停下來看著永鹹。人家年紀比自己大,身體看起來卻比自己好得多。這也怪不得,人家是台灣的有錢佬,吃的好,又懂得保養,哪像自己一生蹉跎?早些年連飯都吃不飽。不過,回想往事,傑力對永鹹也是沒有太深的記憶。那天晚上,農民暴動,目的是要抓他,可是他跑了,也有人說他不在家,總之沒有抓到他,最後只好暫時扣押了他的父親。

    巫永鹹走了過來,向傑力打招呼說:「起得好早。」

    「人老了,覺少,也用不著睡那麼多。」傑力說。

    「你應該是跟永維佬同歲吧。」永鹹說。

    「我是乙卯年,肖兔的。」傑力說。

    永鹹心算一下,那是1915年,跟老弟永維同庚。永維佬的模樣,他記不清楚了。他在翠城讀完小學又讀中學,連放假也不大回家,父親從小給他討了一個「等郎妹」令他非常不滿,甚至忿恨。他們兄弟一直有著很深的猜疑和敵意,後來他逃亡在外,聽說永維佬參加了紅軍,在江西境內下落不明,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總之是徹底地消失了。永維留給他的印象就是他們最後一次激烈爭吵時那翻著白眼的輕蔑的神情。

    「當年我是從鳳凰山出發長征的,永維佬是在少共國際師,住在淮土隘門,後來一起到於都集結……」傑力說。

    「那時你見過他嗎?」永鹹說。

    「我沒見到他,要是見到他,我還要打他呢。」傑力說。

    永鹹愣了一下。

    「我老姐嫁給他,好不容易等到他成人,他卻要跑,害苦我姐一輩子。」傑力說。

    傑儀的模樣又出現在永鹹面前,靜靜的抿著嘴,眼神裡帶著一種幽怨。這是永鹹最後一次見到傑儀留下的記憶,那幽怨的眼神像深不可測的海水,時常漫過他的夢境。

    「傑儀,傑儀後來呢……」永鹹忍不住問。

    「她能怎麼樣?就留在石壁守活寡了,後來白軍反攻,到處要抓紅屬,她來不及往山上跑,躲在黑漆漆的蚊帳後面,白軍闖進來,家裡光線不好,什麼也看不見,就用槍托四處砸,正好一把槍托砸在她的嘴上,把她的門牙全砸爛了,她滿口是血,一聲也不敢叫。白軍走了,她挺不住了,才暈倒下來,滿口的牙一顆不剩,全沒了……」

    永鹹的心一下一下地抽緊,他實在想像不出,傑儀滿口的牙被打落之後是怎麼一副模樣。血肉模糊,恐懼、疼痛,打落的牙只能往肚裡吞,這是幾多絕望和悲涼。

    「你想,一個女人滿口的牙全沒了,她一下就從小媳婦變成了老太婆……」

    永鹹沉默了,他不敢再往下問了。他抬起頭看著高大的牌樓,感覺自己一生的苦難,其實跟傑儀相比,算不了什麼。

    日頭升上東華山一竿多高了,巫家準備就緒,迎親隊伍就要「去轎」了。

    花轎右側貼上了「轎封」,一條紅紙豎行寫著「黃連鎮將開縣功臣巫封」。到女方家裡,女方會將男方的轎封揭下來,改貼到左側,而右側就貼上女方的轎封。抬轎者四人,還有兩個男人吹嗩吶,兩個男童打鑼,兩個女子執燈籠,兩個女子執「彩紅」(即一支竹枝,枝頭上系一條紅布帶),另外還有一人挑「上門桶子」,一人挑「大盛」,一人挑「熟盒」,一人挑松明火把,加上起親客(迎親總理)、媒婆和新郎,正好是19人。按照習俗,男方迎親人數要單數。

    「上門桶子」兩頭都用紅頭繩繫著挑,一頭是木製紅漆小桶,內裝豬皮塗紅的豬肉九斤六兩、墨魚兩斤、寸把半的豬蹄尖一隻,另一頭是雞籠,內裝大紅公雞一隻、未下蛋的小母雞一隻。

    「大盛」是一種竹木製成的圓形盛器,每層有數寸高,若干層迭成一挑。裡面裝的都是不上禮帖、另外給的東西,一般是雙雞、雙魚、豬心、豬肝、豬肺,還有表皮染成紅色、兩鼻孔裡塞著兩團碎紅紙的豬頭。

    「熟盒」是裝熟食的竹籮,籮中裝多份豬肉,是要送給新娘伯叔姑姨等長輩的,每份三斤左右,叫作「寄肉」。這「寄肉」不是白吃的,接受「寄肉」者,要包一隻紅包給男方。竹籮上端有個小籮蓋,蓋裡裝一隻煮熟的全雞,內臟俱全,雞屁股留了三根毛。

    這邊,一個幫廚殺了一隻雞,把雞血淋在畫好的紅紙符上,是謂「掛小紅花」(若用豬肉淋,則叫「掛大紅花」),大廳以及左右柱壁、大門、廚房門、新房門各貼上了一張,花轎內也貼上了,新郎、新娘和牽嫁娘(牽新娘下轎的老嫗,要選夫妻雙全的、富貴好命的婦女)的佩符則要折疊成三角荷包狀。那邊,迎親隊伍在廳堂上燃香禱告,準備出發了。

    小孩子像泥鰍一樣到處穿來穿去,捉迷藏、打五子、「沖關破陣」,無所顧忌地大聲喊叫,放聲大笑,大人的婚事無疑也是他們的節日。忙碌的大人們時不時要訓斥玩得過火的孩子幾句,但臉色還是和藹的,畢竟是喜慶的日子,他們一邊忙著手上的活,一邊也在不停地說笑調侃,有人說起某人結婚時的笑話,有人則說誰誰誰鬧洞房時怎麼吃新娘子豆腐。話題都是輕鬆又帶點葷的,被說到的人往往矢口否認,臉薄的女人就握起拳頭猛打說她的男人,大家無不笑成一團,嘻嘻哈哈地製造出熱烈的笑聲。

    從巫家門楣上掛下來的鞭炮炸響了,花花綠綠的碎屑滿天飄飛。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出了巫家。媒婆牙秀嬸婆提著一把酒壺,壺嘴用一束紅紙絲堵住了,壺裡裝了半壺酒和兩粒雞蛋。「起親客」提的小籃則裝的全是鞭炮和香燭,高興就放一個,若過村莊則要放一串,經過橋樑、寺廟和社公(土地神),還要點上香燭。

    穿著一新的新郎官巫永鹹在父親和親友們的注視下,面帶微笑踏上了迎親路。當他走出巫家時,不由回過頭去,往兩邊的人群中看了看。

    從早上開始,他就沒有看到傑儀。他想,她應該是在廚房裡忙碌著,她是不會閒下來的。前幾天晚上,婚期定下來了,他在廊道上和她迎面相逢,他說日子揀好了,她說好好好,太好了。他笑了一下,她也笑了一下,似乎都很不自然,兩人便擦身而過。他想,這樣應該是好的,讓自己從此徹底斷掉那份念頭,徹底!

    可是……

    永鹹也沒有看到永維。父親已經幾次捎口信給他,要他無論如何都要回來參加哥哥的婚禮,他嘴上也應允,最後還是沒有回來。看樣子,他對永鹹不僅僅是一般的心存芥蒂……

    「起親客」一路走一路隨意地扔著單個的鞭炮。點燃的炮芯有快有慢,前面的已經響過,後面的冷不防又彭的一聲。

    嗩吶嘹亮,鑼聲陣陣,場面是熱鬧的,永鹹的心情卻是時熱時冷,連他自己也把握不住,這是怎麼了?怎麼會這樣?對於那個命中注定的新娘羅幼妹,他感覺還是不錯的,從長相到性情,都討他的喜歡,他知道,晚上子時或辰時拜過堂之後,她就是他的人了,他從此就是「使君有婦」了,但是內心深處,為什麼還會有一種悵然的若有所失的感覺呢?

    他說不出來。

    迎親隊伍到了濟村長坑。繁瑣的禮儀,每一道都不能省略,這些相沿成習的婚俗,讓永鹹感覺到自己只不過是在重複先人的經歷,其實,生活也就是這樣,代代相傳。

    幸好有「起親客」和媒婆牙秀嬸婆的指點和幫襯,不然永鹹真的要暈頭轉向了。給女方「接傘包子」(紅包)、吃「游廚」、「拘上座」、敬酒、宴席上出現炒豬肝時起身鞠躬退席(俗諺新郎不能見「官」,肝即官也)、向女方長者「下禮」(鞠躬)、吃雞腿……總算是捱到天黑下來,他和挑上門桶子的幾個人先回家,「起親客」和轎夫、嗩吶手等人留下,等新娘沐浴更衣,穿上紅裙紅衫,然後設香案、上香、背新娘出閨房、給新娘梳三下頭喂一口飯、「把酒」(端起有酒的碗敬天三次,灑於地上),然後鳴炮奏樂、背新娘上轎,如此這般之後,時辰到了,花轎就上路了。

    永鹹和挑上門桶子、挑熟盒的幾個人從長坑往葛籐坑走,他們一路上說笑著,用一些曖昧、雙關的語言調侃著永鹹。永鹹只是微微帶笑,不回答也不說話。他知道要是他一旦搭上話,他們就會像米篩子一樣,沒完沒了地篩出不盡的葷話。

    走到葛籐坑村口,村子裡傳來彭的一聲巨響。永鹹等人不由愣了一下,這不是鞭炮聲,也不是鳥銃聲,這是槍聲。難道國軍或者民團進村了?他們來做什麼?抑或是千家圍的土匪來了?永鹹用手示意大家噤聲,躡手躡腳往前走,拉長耳朵捕捉著村裡的動靜。

    狗在叫,孩子啼哭,雜亂的奔跑聲,還有斷斷續續的吆喝聲、尖叫聲……一種不祥的氣氛籠罩在村子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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